透明的琴聲(1 / 3)

透明的琴聲

我驅車回到老家,進了院子,發現所有的門都上著鎖,天井裏到處是一灘一灘的雞屎,有幾隻寂寞的雞在牆角覓食。家裏人都幹什麼去了呢?我已經離開老家十幾年了,隻有在逢年過節時回來住幾天,所以早就沒有了老家門上的鑰匙。無奈之下,我便直奔鄉政府,去投奔鄉文化站長老溫。進了文化站那間辦公室,老溫緩緩地從他那張舊辦公桌後站起來,木然地看了我片刻,終於認出了我,桃核一樣的臉上便綻出了幾分笑。他往前探了探身子,有些興奮地說,回來了?正好,咱中午喝一壺。說著話,他那兩隻枯幹的大手同時摸了摸舊中山裝上麵的兩隻口袋,然後急急地拿開,又摸了摸下麵的兩隻口袋,整個人就定格了,稍頃,他衝我尷尬地一笑,還不到發工資的時候哩。我說,沒事兒,我請你。我就到鄉政府對麵的熟食店,切了一斤醬牛肉,一斤豆腐皮兒。算完賬,我一摸口袋,竟然也沒帶錢,就習慣地從櫃台上拽過一張包肉的草紙,拿起圓珠筆打了張欠條。店主把欠條推給我說,概不賒欠。我大驚,老牛,你不認得我了?老牛又仔細地看了看我,忽然大驚失色道,你……你不是死了嗎?死前還欠我三十塊錢的酒錢呢?我腦子裏忽然靈光一閃,分辯道,不對!我沒死,死了的是老溫!

一激靈便醒了過來。有月光透過窗簾,屋子裏光線朦朧,家俱陳設依稀可見,隱隱約約的,有斷斷續續的琴聲在耳際繚繞,卻不知這蕭瑟的琴聲來自何處。側耳傾聽,琴聲卻消失了,待放鬆下來時,琴聲又若隱若現,絲絲入耳。老溫已經故去四年了,我幾乎已經把他忘記了,怎麼就忽然夢見他了呢?夢真是個怪東西。

1989年,和老溫認識時,我還不到二十歲,已經初中畢業並在家舞弄文字好幾年了。我是作為新聞報道員被招聘到鄉政府的,和文化站長老溫同處一室辦公。鄉鎮上的所謂文化站,大都隻是一個人,一間屋,一張辦公桌,一張單人床,一、二個櫃櫥而已。老溫除了逢年過節搞點兒群眾文藝活動之外,就是隨著鄉裏的“中心工作”,搞計劃生育呀,催提留呀,催河工呀,忙上那麼一陣子,平時大多時間是閑著。我去的那年,老溫已經在那一間簡陋的辦公室兼宿舍裏,自己消磨了十幾年的落寞時光。老溫給我的第一印象有點兒猥瑣,那種印象在以後十幾年的歲月裏一直沒變。他個子應是中等偏上,但因為腰和後背都有點兒駝,又因為很瘦,所以他站在我麵前就像一隻直立行走的大蝦。他臉上的皺紋很密,也很深,如果放大幾百倍,絕對是讓人站在上麵心驚肉跳的那種陡峭。最有特點的是他的頭發,總是張牙舞爪的,極亂,文友夏君曾就此賦詩一首:老溫的頭上刮旋風/左半球刮右旋風/右半球刮左旋風……可見其亂已達極致。

老溫有四樣嗜好:煙、酒、茶、二胡。老溫雖然已經有了十幾年的工齡,但還屬於“臨幹”,不但是他,全縣二十個鄉鎮的文化站長都是“臨幹”。作為“臨幹”的老溫,1989年的月工資隻有七十多元。他家在農村,一個老婆仨孩子,負擔很重,所以,他在經濟上一直非常拮據。文章開頭,我夢見老溫亂摸口袋的那副窘相,是老溫係列窘相中最經典的一個。但老溫很想得開,照樣天天煙酒不離口兒。煙,他抽的是人們常說的“毛找”,就是一毛錢還找回一分的雜牌子煙,隻有在農村的集市上才買得到,連鄉街上的雜貨鋪裏都沒有這種貨色。我記得他常抽的是一種叫作“喜梅”的煙,還抽過沒有任何商標的白盒兒煙。即使是這種煙,老溫也舍不得浪費,每抽完一棵煙,總把煙屁股留下來,放在一隻大煙灰缸裏,沒煙抽時,再耐心地把它們一個一個地接起來抽。老溫的煙常放在他辦公桌最裏麵的那個抽屜裏。逢有人來,老溫嘴裏說著“抽煙抽煙”,就先拽外麵的第一個抽屜,拽開,翻一下裏麵零零碎碎的東西,然後推上,再拽第二個抽屜……這樣不等他拽到最裏麵的那個抽屜,來人已經將煙遞過來。老溫便極不好意思地搓搓手,把煙接過來,極仔細地看看煙上印的商標,訕訕地說,你的煙好,就抽你的了。如果來人坐的時間長了,老溫也會當真拿出他的“毛找”,遞上一根說,別嫌孬,咱就這水平。來人一般也將就著抽了,不抽的,就隨手放在了一邊。有時來的人將煙盒放在老溫的桌子上,待要有走的意思時,老溫會很及時地說,別忘了拿上你的煙。即使這時來人的手已經抓起了煙盒,也多半會把煙遞到老溫麵前說,留下你抽吧!老溫一天三頓酒,雷打不動。最常喝的有兩種:蘭陵二曲和德州白。前者一塊六一瓶,隻有來了客人才喝;後者一塊三一瓶,是自己享用的。老溫喝酒不講究菜,事實上也講究不起。早晨醒來,他不忙穿衣服,先趿著鞋下床,倒上一茶碗酒,拿了下酒的菜,然後端著再回到床上,靠牆坐了,用被子將自己圍起來,一口一口地品那碗酒,用手往嘴裏填著菜。等酒喝完了,身子也熱了,才穿衣服,刷牙洗臉。早晨這頓酒,老溫的下酒菜通常是上一天剩下的,或幾塊豆腐皮,或幾粒花生米,運氣好時是幾片羊頭肉,什麼菜也沒有時,他還會將幾天前剩下的幹巴包子在爐子上烤一烤,就和著下酒。從我認識他那天起,老溫的屋裏幾乎從未斷過幹巴包子,那些幹巴包子都來源於鄉政府食堂。鄉裏隔幾天就要開會,來開會的村幹部中午都要在鄉食堂吃一頓免費的包子。村幹部們在食堂打了包子,都要找地方吃,於是,鄉幹部們的辦公室裏都人滿為患。人們不光吃包子,有時還湊幾個錢上街買點兒下酒的菜,吵吵活活地碰兩盅。這樣,每次老溫的屋裏就會剩下不少包子,那包子大都是羊肉或牛肉餡的,拌了大蔥,很香。離家近的鄉幹部,晚上多半會把遺到自己屋裏的包子帶回家去犒勞老婆孩子。老溫離家遠,一個月也回不了一趟家,就把包子用報紙隨便一包,然後往床頭或窗台上隨便一塞,什麼時候缺了下酒的菜,就拿出兩個來烤一烤享用。久之,其他離家遠的幹部知道了他的嗜好,就幹脆把剩下的包子全部送給了他,有的人懶得送或出於其它考慮,都是在走廊裏或廁所裏遇見老溫時說,老溫,我屋裏還有十幾個包子,你抽空拿去吧。對於這些,老溫從不嫌棄,照單全收。沒有客人來的時候,老溫把這些包子既當酒肴又當飯,吃了一頓又一頓。即使是夏天,老溫也能將包子保存五、六天。直到聞出異味兒,老溫才一個一個地把它們掰開,進一步驗證確實已經變質後,再一一扔到裝垃圾的鐵皮桶裏,一邊往裏扔一邊嘬牙花子,那樣子極無奈極心疼。老溫這兒也經常來客人,大多是他本村的老鄉來趕集或是其他鄉鎮的文化站長,也有村裏的文藝愛好者。老溫待客,一般是兩個菜:一樣肉食,多數是羊頭肉或牛頭肉,一般情況下隻買兩塊錢的;一樣是豆腐皮或花生米或從食堂打來的大鍋菜,反正價值不超過一塊錢。人多人少都一樣,人多的時候,有的客人見菜不夠吃,體諒老溫的不易,自會悄悄地出門買上兩個菜來。逢這時,老溫便皺著眉頭嚷嚷,這不是還有菜嗎?吃完了我去弄就行了,你看,這事兒弄的。來的都是熟人,大都知道老溫的根底,多半一笑,喝酒。即使這樣節儉,老溫每月的工資仍是接濟不上。兜裏沒了錢的老溫,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些,背顯得更駝了。這時節如果來了客人,他隻能去鄉政府對門老牛的熟食店裏賒酒賒菜。去了,先選好酒菜,問清價錢,然後就摸起水泥櫃台上包肉的草紙,有板有眼地寫下一張欠條。老牛接過欠條,多半會看一眼說,溫站長的“欠條”倆字是越練越好了。老溫便訕笑,是柳體、柳體。老牛便將那張柳體欠條用膠水沾了,貼在身後的牆上,有時,牆上已貼滿了紙條,老牛便往牆縫裏塞,邊塞邊叨叨,可惜了這柳體。我那時每月的工資是60元,也常常不夠花,在老牛那裏打欠條的方式和老溫如出一轍,這全是受了他的影響。老溫極講信譽,每月發了工資,第一件事情就是去老牛那裏還錢,然後順便買上半斤羊頭肉,一瓶德州白。這時候的老溫,滿麵春風的,說話的聲音比平時大十個分貝,臉上的皺紋也舒展了不少。老溫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老牛這人太黑,每次給的肉都不夠數,還從來不優惠一分錢,趕上零頭也不照顧。但說是說,他每次還是專去老牛的店裏買東西。老溫也嗜茶,白開水從來不喝一口。但老溫的屋裏從來沒有過茶葉盒子。老溫的茶葉都是在印著鄉政府地址的牛皮信封裏放著。他幾乎從來不買茶葉,都是拿著個信封這個屋裏倒上一點兒,那個屋裏蹭上一點兒,多數時候,他是去鄉黨委辦公室找王秘書要,因為王秘書是他的老鄉,還因為他經常幫王秘書寫材料,每次王秘書都會倒給他滿滿一大信封。他非常嗜茶,又喜歡喝釅茶,所以總是有斷了頓的時候。碰到這種情況,老溫也能對付,他把茶壺裏的水全部箜出來,箜得幹幹淨淨的,隻保留已經喝乏了的茶葉,然後把剛剛燒沸的水再倒進茶壺,悶一會兒,倒出來,還真的有茶葉的顏色,隻是味道太寡淡。大約鄉政府裏有很多人喝過他的“二道子茶”,逢老溫招呼人進屋喝茶,就會有人戲謔,老溫,你這茶還是昨天晚上那一壺吧!老溫便有些急赤白臉的,哪有那種事呀!絕對是新沏的。老溫經常寫稿,寫小說,也寫新聞報道。他的小說一篇也沒有發表過,但新聞稿還是經常被縣廣播電台錄用,那時候村村通廣播,老溫的名字經常被冠以“本台通訊員溫××報道”飄揚在各村的大街上,所以老溫還是有些知名度的。那一次,鄉長請老溫幫著鼓搗了點材料,究竟是什麼材料,究竟為什麼鄉長不找秘書不找我偏偏找老溫寫,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完了事兒後,鄉長送給了老溫一斤茉莉花茶。好家夥,老溫的辦公室裏從來沒有放過整整一斤的茶葉,這讓老溫富有得像個地主。那一段時間,老溫有了足夠的茶葉,卻是他喝茶最省的時段。甚至,在沒有其他人時,他還偷偷地喝了幾次“二道子茶”,這是以往他有茶葉時絕對沒有發生過的事兒。逢有人來,他才將壺裏的“二道子茶”倒掉,然後大大方方地沏上一壺釅茶,邊給人倒邊說,嚐嚐吧,這是鄉長給咱的(茶),香著哩。那斤茶葉老溫足足喝了仨月,弄得整個鄉政府大院的人都知道鄉長給了老溫一斤茶葉。老溫把鄉長給他的一斤茶葉喝光後,再到別的辦公室蹭茶葉,便有了些難度,人家眾口一詞:溫站長,你怎麼不到鄉長那裏去要?直到把老溫弄得灰溜溜的時,才把茶葉盒子拿給他。也有的人說完鄉長的事後還不依不饒,說這茶葉可不能白白地給你,你得給我們拉一段。老溫便訕笑道,有時間吧,上著班拉這玩藝兒,這不是給熊人的找活幹嗎?人們說的“拉一段”,是指拉二胡,老溫的強項。全縣的文化站長都是從農村的業餘文藝骨幹中招聘來的,每個人都有一兩手絕活兒,否則,是過不了關的。老溫的祖上連續幾輩都是鄉村吹鼓手(在農村紅白喜事上表演),他拉二胡那是家傳,所以在沒有任何關係的情況下通過了縣文化局的招幹考試,當上了文化站長。但我們那一片兒的人都對鄉村吹鼓手有些歧視,稱他們為“吹鼓達子”,視為下九流的職業。“吹鼓達子”找對象,隻能在業內同行中找,業外的人是不屑與他們結親的。所以,他們在行內如果找不到對象,男的隻能打光棍,女的雖能勉強找到條件差的,也多半受婆家人的歧視。農村人就是這樣,他們一邊享受著鄉村藝術給他們帶來的快樂,一邊歧視著給他們帶來快樂的人。大約老溫也是覺得祖祖輩輩幹這個職業沒有出頭之日,才從他這一輩上退出了吹鼓行,他也沒有讓自己的三個子女再從事這個行業。除了春節元宵節的搞節目外,老溫的二胡一般是不拉的。老溫對於自己的出身,一直有一種無法擺脫的自卑感,所以他就盡量不沾與自己出身息息相關的二胡,盡管他常有技癢的時候。也有例外,就是星期天再趕上下雨時,鄉政府大院裏冷冷清清的,老溫便乘了酒興,一個人在屋裏拉起來,他最拿手的是《春江花月夜》和《二泉映月》,往往拉著拉著,屋裏便圍滿了人。有輕薄的人這時想諷刺老溫幾句,但剛一張口,便會引來一屋子人的怒目而視,老溫也是一臉的莊重,完全沒了平日的謙卑。他很投入地拉著,瘦瘦的身子隨著曲子的旋律前後左右地搖晃著,很陶醉,連他臉上的皺紋都有些爍爍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