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鷹
我是我自己。
我沒有名字。所以,我隻能是我自己。
我們種族裏的成員都是沒有名字的。我們不需要名字。名字是群居的生命為了分清彼此而取的代號。我一直固執地以為,群居,是弱者的生存方式。而我們,是一個充滿自信的種族。我們都有自己的領地,除了夫妻之外,從不群居。而對於異類而言,我們隻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鷹。
是的,我是一隻鷹。
所有的生命,都以誕生而開始,都以死亡作為終結。生命本就是一場無可避免的悲劇,而在這場悲劇中,很多生命並沒有走到終點,在開始和終結的過程之中,就被他們的天敵奪去了生存的權力。而我們是幸運的。在世間萬物之中,我們是很多物種的天敵,是令他們聞風喪膽的殺手。而世間萬物,卻沒有孕育出我們的天敵,我們永遠不可能成為其它物種的盤中之物。即使是最可怕的生物——人,也從不把槍口對準我們。
我們的天敵在世間萬物之外,那是一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時時陪伴在身邊的幽靈。
聽母親講:他的名字叫歲月。
歲月是世間萬物的天敵,雖然他無影無形,但他無所不在,無堅不摧。我的爺爺奶奶是被他帶走的。不久前,他又帶走了我的母親。
母親的離去很突然。我以為和母親還有很長的時間可以相處。歲月之手總是那麼無情,意外得讓我們應接不暇。
那一天,母親忽然來到我的領地——方圓千裏最高的絕壁之顛。我很奇怪,自從我離開母親,隻在捕獵歸途中見到過她飛翔的英姿。她從來沒到我這裏來過。那一天,母親的神情有些異樣。母親用慈愛的眼神看了我好久。我忽然發現,母親的眼睛,已經不像是一隻鷹的眼睛了。它沒有了犀利,卻多了幾分迷離和恍惚。後來,母親乘我睡熟的時候悄然離去。沒想到,這一走竟成訣別。我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她的身子已經輕得像一片羽毛。
那一天,我捕到了一隻肥羊,忽然間想到了剛剛見過麵的母親。我覺得這次豐碩的獵獲,應該和母親分享。就叼著那隻羊,沿山腰飛行了幾十裏,來到母親棲身的崖上。那個山崖,是我自幼玩耍的地方,雖然我有近四十年沒有到過那裏,卻仍然非常熟悉。我滑翔著俯衝進那個山洞……
猛然!我如遭重創,口中的羊也滑落在地上!我極力穩住自己,才沒有撞上嶙峋凸出的洞壁。
我的母親,像一麵黑色的旗幟,倒掛在山洞的頂壁上,隨著洞裏的山風,輕輕晃動。
母親就這樣離開了我,像父親一樣。父親是我剛剛練習飛翔的時候離開我們的。他像一陣風,從這個世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那一天,我怎麼也無法理解母親。
母親為什麼不選擇涅槃重生?
重生,竟比死亡還要可怕?
我驟然想起了我的妻子,她比我大接近十歲。她是一隻好鷹,捕獵覓食是把好手,每次獵獲都遠強於我。十年前,她離開了我,要找一個隱秘的地方重生。
等待她的那段時間,是我一生之中最受煎熬的時光。我日思夜盼,盼望著她能像傳說中的涅槃者那樣,帶著一身嶄新的羽毛回到我的身邊。可是,漫長的五個月過去了,她沒有回來。我用了半年的時間,找遍了方圓千裏之內的所有高峰,終於,我見到了她,是她那羽毛飄散、腐爛幹枯的屍體。
涅槃重生,真的這麼難以實現嗎?
我們是壽命最長的鳥類,可以奇跡般的活到70歲,甚至超過這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動物,而與可怕的人類壽命相當。然而,大多數的同類在40歲的時候就被歲月帶走了,隻有大約三成的鷹可以獲得涅槃重生,活到70大限。
現在,我孤獨地站在絕壁之顛,麵臨重生與死亡的抉擇。
我已經40歲了。近兩年,我的喙已經變得彎曲、脆弱,襲擊的力度大不如以前,爪子也因為常年捕食而變鈍,不能抓起沉重的獵物了。
起初,我不敢也不願相信這些,我是一隻鷹,怎麼會墮落得如此不堪?
是一次生與死的教訓,我才不得不麵對這一殘酷現實。
那是一個難以忘懷的中午,在山下的草原上,我向一隻黃羊發起了攻擊。那隻黃羊正在一個緩坡上吃草,很悠閑的樣子。我閃電般俯衝下去,將爪子深深地嵌入它的脊背!毫無懸念的一擊成功,令我的內心充滿著自信和驕傲。但是,當我準備提著它回巢的時候,卻忽然感覺,自己的雙翅因為羽毛的粗大而變得無比沉重,提著沉重的黃羊竟難以飛起了。我奮力試了幾次,都失敗了,這真是一隻鷹的恥辱。我無奈地選擇了放棄,然而,放棄也並非易事了,我的爪子已經深深插進羊脊背的皮毛裏,因為爪子已經彎曲得厲害,竟然無法拔出來了。這時我已經精疲力竭,任由那隻幸運的黃羊負著我在草原上狂奔。更為可怕的是,一隻豹子加入了這個遊戲,他緊緊跟在山羊後麵窮追不舍。我猜想,他這一次的目標絕不是黃羊,而是黃羊背上的我。對於豹子來說,這是他捕食我的最佳機會,也是絕無僅有的機會。通常,豹子隻能仰視著在空中翱翔的我們,內心充滿自卑,我們隻是他遙不可及的美夢。當時,我的內心有一個強烈的信念:絕不能讓豹子得逞,如果一隻鷹竟然葬送在一隻豹子之口,這是世間最離奇的異聞,也是鷹家族最大的恥辱。我拚命地扇動著雙翅,雙腿也奮力掙紮,最終,以掙折兩個爪趾的代價,擺脫了那隻黃羊,重新飛上了天空。那隻豹子,在我飛離黃羊後,忽然停了下來。顯然,我的猜測是準確的,他想乘我之危而創下豹子捕捉到鷹的狩獵奇跡。黃羊對於他來說,應該是家常便飯了。在生物鏈上,黃羊是豹子無法逃避的下線。
這次死亡經曆,使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必須麵對抉擇:一是像母親那樣,回到巢穴,靜靜地等待死亡;二是通過150天的漫長煎熬,重獲新生。
我開始在早已計劃好的絕壁之顛築巢。這隻巢,不同於以往的巢穴。它必須絕對堅固、嚴密。因為,在未來的150天裏,我將不再是一隻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迎著暴風雨、迎著漫天飛舞的大雪遨翔。我將度過忍饑挨餓的150天,身體會極度虛弱,經不起任何的酷暑嚴寒和風霜雪雨。
築好了巢,我又把最近捕到的幾隻兔子撕成一塊一塊的。這費了我好大的力氣,因為我的喙和爪子已經都不再鋒利了。我將這些帶著皮毛的肉塊擺放在岩石上晾曬著,這是我未來150天的全部口糧。沒辦法,我隻能捕到兔子這種小型的動物了。那次獵取黃羊死裏逃生後,我再也沒有勇氣對大的獵物出擊了。
好了,現在開始了。我選擇了一塊堅硬的岩石,按著從小聽來的辦法,用力向岩石啄去!砰!我的眼前冒出了一串火花,鑽心的疼痛使我搖搖欲倒。我的心涼了,我知道,我必須這麼啄一千次甚至一萬次,才能使我的喙脫落,然後,才有新的喙慢慢長出來。僅僅一次,就痛得這麼難以忍受,那一千次一萬次……該是怎樣的痛苦?我不敢再想下去了,忽然就有了放棄的想法。幹脆,吃完這些兔子,就靜靜地等著歲月來把我帶走吧,那樣就不用承受這樣的折磨了。
我回到了涼爽的巢穴,靜靜享受著生命最後的時光。
高原的日頭非常惡毒,但它照不進我的巢穴。
高原的風也很大很猛,但它吹不進我的巢穴。
我的巢穴裏是安靜而舒適的,舒適得讓我不忍背離。
我安靜地臥在巢穴中,在難得的靜謐中回到了童年。
那真是一段歡樂的時光。我的父親一早就出外覓食。母親帶著我,在山崖上練習飛翔。傍晚時分,總能等到父親帶回來的豐厚獵物。我在父母的哺育下羽翼漸漸豐滿了。後來,我遇見了我的妻子,那隻美麗又倔強的小雌鷹,她是在我的父親離開後出現在我的生活裏的,因為她的到來,我一度忽視了父親的消失帶給我的傷痛。我們比翼雙飛,相依相伴,早出晚歸,那是一段多麼美好的生活呀……後來,我死去了,一會兒像我母親那樣,倒掛在山洞裏……一會兒又像我妻子那樣,成為一具羽毛飄散、腐爛幹枯的屍體……
我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了。露水從出口打進了我的巢穴,有幾滴在草尖上閃爍。我腹中咕咕作響,想吃東西了。我蹣跚著走出了巢穴,實在沒想到,昨天放在岩石上的兔子肉,竟然一塊也不見了。它們去了哪裏?被風吹走了嗎?不可能!岩石的周圍都有參差不齊的怪石擋著,即使被風吹離了原地,也不會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四處巡視,終於發現了盤在山洞口的那條花斑蟒蛇。它懶洋洋地在那兒曬著太陽,圓圓的身子明顯地撐出了一個一個的疙瘩。不用說,我最後的口糧,已經落入了這個不勞而獲的家夥口中。我憤怒了,連蟒蛇,這個平常我都懶得看一眼的家夥,竟然也欺負到了驕傲的鷹的頭上,這真是奇恥大辱。難道,它竟然看出了我死亡的征兆?這個倒黴的家夥,就讓你來當我的最後一個獵物吧!
我孤注一擲地撲了上去!我用盡了全身的力量,連同我的體重,全部集中在我的喙上,一下就啄在了蟒蛇的腦袋上!頓時,這個家夥的腦袋就開了花。它纏在那塊方石上的身子慢慢散開了,然後扭作一團,痛苦地掙紮了一番,終於不動了。
我啄開它的肚皮,將它剛剛吸進去的兔子肉撿了出來,這是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等吃完了這些兔子肉,就該輪到這個倒黴的家夥了。我艱難地吞下了幾塊兔子肉,肚子很快就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