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兒
“叫魂兒”是我們家鄉的一種風習。有年幼的孩子突然發燒、說胡話,哭鬧不休,那就是被什麼給嚇著了,魂兒跑了,需再“叫”回來。
據大人們說,叫魂兒是很靈驗的。有的孩子生病後,打針、吃藥、輸水都不見好,可大人一給他“叫”魂兒,再睡上一覺,第二天準好。成年後,我曾就“叫魂兒”這個問題,谘詢過省醫科大學的一位教授,那位在醫學界很有名氣的教授對此也做不出肯定的答複。他隻是淺淺地一笑說,這個事在醫學上還無法解釋,而且在其它科學上也無法解釋,但它確實存在著,還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叫魂兒”是一種書麵語言,我們老家的說法是“給孩子叫叫”。叫魂兒的時候,要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不能被人看見,如果中途被人“驚了”(打擾),那就得重新叫一次。還有,叫魂兒回來的路上,遇到人也不能說話,話一出口,這次又不靈了,還得重來。
我十歲那年,目睹過一次叫魂兒的全過程。
那是一個傍晚,我和一群小夥伴在街上玩“水流水”。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蛋子娘腋下夾著一件小棉襖,在我們身旁轉來轉去,不時地瞅瞅我們,很焦心的樣子。我們誰也沒注意她,仍舊手牽著手,圍成一個大圓圈,一邊瘋狂地轉著圈子,一邊大喊:“水流水,水流水,我們都是木頭人,不許說話不許動”。說到這兒,大家忽然同時停下來,泥塑木雕般不動了,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道。
天已經黑了,村莊的各個角落裏響起了此起彼伏的呼喚聲,都是叫孩子回家吃飯的。母親也來喊我回家吃飯,看見了蛋子娘,就問,老大家的,這麼黑了還轉悠麼?蛋子娘歎口氣說,俺蛋子發燒,都說開胡話了,打了一針,還不行,俺尋思給他叫叫,可這幾個小兔羔子總也不走。母親便喝叱我們:麼時候了還玩,都回家吃飯去!我們便發一聲喊,作鳥獸散了。
母親在前麵走,我在後麵跟著。快到家門口了,我無意中一回頭,見一個人影正小心翼翼地往村外走,一看那走路的架勢,就知道是蛋子娘,蛋子娘走鴨步,這是全村人都知道的。我忽然想起剛才她說過的話,心裏一動,便悄悄地轉回身,遠遠地尾隨著她,向村子外走去。
村外有一大片葦子灣,每到晚上,這個地方最靜。蛋子娘走到葦子灣邊上,停下腳步,前後左右地看了看,我趕緊學著電影上偵察員的樣子趴在地上。
正是深秋,晚風悠悠地吹動一人多高的葦子,密密的葦子梢回來擺動,發出“沙沙”的聲音,好嚇人,我不由打了個哆嗦。
蛋子娘確信周圍無人後,就把腋下的小棉襖拿到胸前,雙手提著領子,白白的襖裏子朝外,好像要給誰披上似的。然後,她拉長了聲音,衝著黑鴉鴉的葦子灣小聲喊:“蛋子——回——來——吧——。”那聲音又軟又輕,像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聽得我心裏直發毛。“蛋——子——回——來——吧——”。蛋子娘又喊了一聲,那聲音裏透著一股神秘的韻味兒,雖然綿長,但剛吐出口,就被深深的葦子灣給吸了進去。我想:蛋子的魂兒就在這葦子灣裏藏著嗎?忽然覺得這事有點兒恐怖。
“蛋——子——回——來——吧——”。蛋子娘喊完這一聲,輕輕地將棉襖合上了,像包進了什麼。她把那件棉襖裹得緊緊的,像怕把棉襖裏的所謂魂魄丟掉似的。最後,她把棉襖又夾在了腋下,輕手輕腳地往村子裏走。我爬起來,輕輕撣了撣身上的土,跟在她後麵進了村。
正是吃飯的時間,一路上沒遇到人,我們很順利地來到了蛋子家。蛋子娘一直沒發現我,進了院,她徑直進了屋。我悄悄爬上了窗台。
透過窗戶,我看見蛋子在炕上睡得沉沉的,小臉蛋子通紅,像抹上了一層厚厚的油彩。蛋子娘躡手躡腳地走到炕前,把腋下的棉襖拿出來,輕輕抻開,嘴裏輕聲念叨著:“蛋子,回來吧,蛋子回來吧……”邊念邊把棉襖蓋在了蛋子的身上。
到此為止,蛋子娘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疲憊的笑容。
我本想大喊一聲嚇她一跳,然後逃開的。見她這樣累,不忍心讓她再重新叫一次了。我悄悄溜下窗台,小偷一樣離開了蛋子的家。
那一夜,我沒怎麼睡好。我躺下後才開始擔心:蛋子娘叫魂兒讓我看到了,還能靈驗嗎?蛋子能好嗎?如果他死了呢……帶著這些問號,我漸漸沉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沉在夢鄉裏,就聽到有人連續喊我的乳名,睜眼一看,蛋子朝氣蓬勃地站在炕前,興奮地說,咱們去玩水流水吧!我心裏頓時一陣輕鬆,“忽”地坐了起來。
一晃,我邁入了成年人的行列,進了城,也娶妻生子了。一年冬天,兒子連續哭鬧不止,還發燒、咳嗽,輸了兩天液也沒起什麼作用。一位老中醫對我說,孩子可能嚇著了,給他叫叫吧!我一聽,頓時舒展開了緊鎖的眉頭,樂了。這根植於鄉村的“叫魂兒”,啥時也進城了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