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氣味
幼時起,我便對孤獨有著恐懼,它像洶湧的海水淹沒過我的燈火和城池。
我很憚怕夜的降臨,像接受黑暗中所有眼睛的窺視。一個人靜靜站在窗口,仿佛蝙蝠都從遙遠的黑森林間一躍而來,從我的眼眶鑽入內心,它們盡情地舞蹈,啃咬,蟄傷著我的思維與肌體。那座心靈的島嶼也在這樣濃鬱的黑色裏消失蹤影。
曾聽得郭珊在堇年的《塵曲》中說,你可以在他人的目光麵前,任意偽裝孤獨的呈現方式,卻無法在孤獨的注視中,偽裝成他人。
孤獨裏有我們的真實嗎?我坐在塌陷的沙發上,和時間麵對麵,卻始終無法在空蕩蕩的房子裏檢索到一個答案。自己是在害怕真實,還是在害怕強裝下的堅強脾性被撕裂麵具的一刻所呈現的焦灼恐慌?
習慣孤獨吧,並把它當做你的朋友。不必焦躁與恐慌,所有的洪流都有它的去向。你靜待時間,一些沉默和疼痛自然會消解。手心上流動的句子,是來自內心裏的少年。他站在遙遠的某處,洞察世事般地與我言說。
風穿過我的雙耳,紙上飄出的聲音像金屬一樣堅定而磁性地響著:你閉上眼睛,聞一聞空氣。你會知道孤獨的味道,它並不可怕,隻是脆弱得需要借助你的身體輕輕依靠。
黑暗裏,似乎有一條小路通向我。
那些凝結的水露晶瑩地閃爍,風中悄悄掉落在蝸牛的殼上。月光下的梔子樹有這個季節開得幸福的白花輕輕擠著,靠著,像不老而芬芳的時光。祖母坐在門前,剝花生殼,用自己蒼老而素潔的雙手一點點剝出酥脆的果仁。她叫我伸手,一大把細碎的果仁宛若月光一般傾瀉在我的掌心。祖母望著遠天銀河笑著,說父親和我一般大的時候也總靠在她的腿邊,數著星星,聽她講很老很老的故事。
時間是件玄妙的物件,仿佛穿透了人的一生。在梔子花由夢裏到夢外徹底謝落的時候,女人的一出戲終於降下帷幕,像一種自然執行的秩序。
我的孤獨是在祖母離開的那天到來的,然後它在內心不斷滋生,蔓延,纏繞與占領。
親愛的少年,你或許不知道,七歲之後,我很少再說話了。
我承認自己曾經患過自閉症,而且病得不輕。終日坐在屋子裏,不與人說話,就如你所見過的那些關在櫥窗裏不能動彈的玩偶一樣。它們擺著可愛而柔軟的姿勢,卻在心裏藏著無人可以讀出的寂寞與憂傷。偶爾爬到屋頂之上,一隻小腳總是在試探懸空的荒涼與地麵究竟隔著幾層微霜。月球巨大清亮,隱約間能看見凹凸的斑點,像地麵上起伏的山巒。一個人困在迷鏡裏,連脊背上何時爬進蜉蝣的昆蟲都不曾察覺,微綠淺黃的身軀,和鼻尖的氣息輕輕張起又落下。
曾經逼迫自己不再對著孤獨的境況傾訴衷苦,但還是在被月光切碎的往事裏塌陷了情緒。
那個永遠隻會坐在角落看別的孩子唱歌而傻傻鼓掌的我,那個走在路上經常被車輛前燈照出瘦黃麵龐的我,那個在公交上被好多人的鞋子踩疼腳卻從不吭聲的我,一直讓孤單和平凡成為自己的特色。
而直到現在,我還是很難習慣人聲如潮的鬧市、街衢、廣場或者小劇院,覺得熱鬧真的隻屬於那些狂歡的人,與我無關。身處他們浩大的隊伍中,我所能感受到的隻是滿滿的空虛、無奈、寂寞和張皇。毛孔會不自覺冒出汗粒,手心會無端地痛癢與顫抖,我把它們定義為孤獨的症狀。
在細如蚊聲的低語中,夜晚漫長地圍坐在我們身旁。我們寬敞的內部不該被孤獨所占領。我們要用新的月光照亮橫亙在自己與希望之間的石頭和荒草。
記住,我就在你身邊。
內心裏又傳來少年的聲音,那些似乎用淡藍色鋼筆水擠出的句子,使我的眼眶盈滿了水晶。它們透過流火七月、流金九月,抵達這個世界遲遲不肯棲落的心上。那些隱喻或者象征,太像我們想要的一生。
我讀過《蒙馬特遺書》,裏麵寫著,世界總是沒有錯的,錯的是心靈的脆弱性,我們不能免除於世界的傷害,於是我們就要長期生靈魂的病。
孤獨便算是靈魂的病症,我在胸口裏一直圈養著它。
歲月中風般抖動的少年,我們掐指也無法算出的未來裏,你也要陪我生病嗎?
我們要勇敢地手牽手,相愛地抱在一起,相互訴說與撫慰,然後把孤獨慢慢治愈,把孤獨慢慢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