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絕不鬆手(1 / 1)

這一生,絕不鬆手

他以哇哇啼哭的姿態降臨塵世那年,南國的小鎮意外地飄起了紛紛雪花。

寂寥的冬夜,惟有我和父親在氣喘籲籲地奔跑著。他一麵奮力搖晃著笨拙的身體,一麵抬手拂去飯盒上的雪花,歡喜著說:“你有弟弟了,高興麼?”當時我隻有六歲。對一個連加減乘除法則都記不全的孩子來說,弟弟實在是一個玄之又玄的稱謂。但我還是由衷覺得愉悅,因為弟弟意味著我從此再不用孤獨地睡在床板上,再不用一個人對著花白的天花板背誦乏味的唐詩宋詞,也再不用擱下手中的玩具去街口打一瓶又一瓶黑乎乎的醬油。

我僅僅以為,弟弟就是一個比我還要弱小的形影不離的玩伴,他排遣我的孤獨,且對我言聽計從馬首是瞻。

我笑了,踩著鬆軟的雪花跟在父親身後,踉蹌的腳步,如同胸中高低起伏的莫名喜悅。

時間真是一支微妙的畫筆。當他掙脫母親的懷抱,執拗著要獨立行走,他的一舉一動便深深牽扣了父親的心。

他邁出人生的第一步時,父親如臨大敵般跟在他的身後,謹慎地張開雙手;他奔跑著摔倒在門前時,父親溫柔地握住他受傷的小手,一麵愛憐地吹氣上藥,一麵替他擦去委屈的淚水;他第一次在書本上寫下爸爸這兩個字時,父親喜笑顏開地將他抱在懷裏,直到吃飯也舍不得鬆開……

我終於開始後悔了,我不該有這樣一個弟弟。他的出現,從始至終就不曾給我帶來過任何好處。反而,剝奪了那份本該屬於我的父愛。

很快,我向父親提議分房。那時我已步入學堂,他整夜不定時的吵鬧,時常讓我從夢中驚醒。偶爾我會朝著他惡狠狠地吼道:“別哭了!再哭我就撕爛你的嘴!”

我的恐嚇從來沒有起過半點作用。他哭得更凶了。尖細的聲音像一根根利刺,錐醒了隔壁的母親。母親慌張地拖著鞋子推門,心疼地用紙巾擦去他臉上的涕淚,一遍又一遍地輕哄:“哦,哦,寶貝不哭,不哭,媽媽在這兒呢,誰欺負我們家寶貝了?告訴媽媽,媽媽幫你打他……”

他不說話,伸開白嫩的手指朝我所在的方向指來,非得等到母親彎腰,重重地在我的被子上拍打幾下,他才肯把那根細弱的手指收回去,繼而止住哭聲。

他終於到了需要夥伴的年紀。可惜,整條街的孩子都不願和他一起。原因極其簡單,因為我在背地裏不止一次說過,誰要是和他在一起做他的朋友,那就是我李興海的敵人。

與我同齡的孩子嫌他年紀太小,不屑與他一起玩。而與他相仿的孩子們,又迫於我的緣故,對他避之不及。於是,他就整日整日地跟著我,左一聲哥哥右一聲哥哥,叫得人心煩。

每年春天,我都會躲在後院的角落裏趕製龐大的風箏。他知道我的秘密,時常趁父親不注意跑到後院找我。我跟他說過無數次:“倘若父親知道你丟下作業隻為來看我偷做風箏的話,又要不分青紅皂白地打我了!我求你,不要再害我行不?你害我還不夠多嗎?”

他找我的次數越來越少了。偶爾,他會站在臥室的沙發上,踮起腳尖趴在窗前,隔著玻璃審視我的工作。這一刻,我的內心是糾葛複雜的。我既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報複他,一解心中的怨氣,又渴盼他能快些長大,並且懂事,一補我倆之間的隔閡。

我們就這麼幼稚地明爭暗鬥,悄然成長。轉眼,他便到了入學的年紀。

清早,母親將他交到我的手裏,令我務必將他送到教室門口。我握著他冰涼的小手,看他欣喜若狂地搖晃著背後的新書包,笑若桃花。我知道,母親一定在背後默默地注視。因此,直到拐出那條幽深的小巷,我才將他的小手奮力甩開。

人群中,他像隻受驚的兔子,一路緊拽我的衣角。經過早餐店的時候,我進門買了兩份煎餅果子。他一直跟著我,不肯鬆手。我將其中的一份煎餅果子隨手遞給了他,他不接,喃喃地說不餓,我又遞了一次,他照舊不接。我有些火了,轉身吼道:“你不吃不會早說嗎?現在買都買了你才說不吃?你以為我想為你多花錢呀?”

他捏著我的衣角,站在風起的路口,淚流不止。我記得他當時說過的話,他說:“我知道我一鬆開手,你就會把我扔下。”

那是我第一次被自己仇視的弟弟所感動。我踅身將打開的那份早餐遞給他,而後騰出一隻手抓住他的書包說:“吃吧,放心,在你沒到教室之前,我絕不鬆手。”

那年,他剛滿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