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瓜蘿卜田大夫
田大夫隻是赤腳醫生,但村裏人都叫他田大夫。
逢人去看病,田大夫才肯套上白大褂,於是就有了專業的樣子。他把手搭上來者的手腕,開始講故事。那故事他講了千遍萬遍,他講不夠,村人也聽不厭。
他說最開始,中國沒有地瓜。地瓜是日本人運到中國的,不遠萬裏,遠渡重洋。地瓜雖然好吃,好栽,耐幹,抗蟲害,可是有毒。連吃地瓜五十天,人就被毒死啦。日本人為什麼要把地瓜運到中國?就是想霸占中國,不費一槍一炮。可是他們哪裏知道,咱中國有蘿卜啊!田大夫說到這裏,表情豐富並驕傲起來,手上加著力氣,捏得麵前的病人直咧嘴。咱中國有蘿卜!蘿卜是什麼?小人參啊!能解毒啊!一邊吃地瓜,一邊吃蘿卜,有糧有菜,營養雙補。等五十年過去,日本人一看,啊嗬?怎麼中國人非但沒有被毒死反而越來越強壯?嗚哩嘩啦嘩哩啦!於是有了蘆溝橋……你到底哪裏不舒服?田大夫這才正式進入望聞切問。
故事很讓麵前的病人興奮。一興奮,該大痛的地方小痛,該小痛的地方不痛,該不痛的地方照樣不痛。看完病,田大夫隨便開點藥,又拿出血壓計,說,給你量量血壓吧!量血壓是田大夫看病的固定程序。不管什麼人,不管什麼病,到最後,都必須在他那裏測量血壓。碰上血壓高,在田大夫那裏開點藥,回去一吃,馬上見好。也有不開藥的,他們認為高血壓根本就不是病,不用治。田大夫就勸他,說一定要治……舍不得花錢的話,我給你出!田大夫說到做到,他真的出過錢給村裏人降過血壓。田大夫開出的降壓藥非常有效,吃上,血壓馬上就降下來。可是一停下,血壓又立即躥上去。田大夫攤開手,無奈地說,醫學也就這樣了——高血壓,世界難題。村人嘖嘖點頭,說那是那是。他們不誇降壓藥,隻誇田大夫醫術高明。
被田大夫醫過的病人,有的徹底康複,有的病情惡化,更多人維持原狀。這很正常,村人說,如果什麼病都能治好,地球上的人還不都成了唐僧?有病,仍然去醫療室,去找田大夫,去聽田大夫講故事。
田大夫不但會講故事,還會說順口溜。他說,莊稼飯兒,三大件兒,地瓜餅子蘿卜菜兒;公家飯兒,三大件兒,饅頭餃子大肉片兒。一群孩子就跟著他學,直到倒背如流。他問知道為什麼莊稼飯兒是這三大件嗎?因為吃地瓜,就得吃蘿卜。解毒!最開始中國沒有地瓜。地瓜是日本人運到中國的。不遠萬裏,遠渡重洋……孩子們傻嗬嗬地聽,直到鼻涕漫過肚臍。田大夫突然說,給你們量量血壓吧!拿出血壓計,攥著孩子們的腦袋,認真地量。量完,撓撓頭皮,說,怎麼沒有一個高的呢?
田大夫學識淵博,風趣幽默。我們都這樣說。
田大夫沒有學過醫,可是他是村子裏最接近學過醫的人。小時候家裏窮,一間半房子垂懸山腰,天天跟草根樹皮打交道,一直混到三十多歲。後來農村有了合作醫療,需要一位大夫,就選中了他。中藥不就是草根樹皮牛糞馬尿?中醫不就是把這些玩藝能吃的吃了能抹的抹了?田大夫說,一點即通。田大夫就這樣成了大夫並給村裏人看起病,一直到他六十多歲。
六十多歲的田大夫更像一位老中醫。他的麵前攤開醫書。他每隔一會兒就要捋一把山羊胡子。他的順口溜被幾代孩子傳唱,慢慢走了樣子。莊稼飯兒,三大件兒,地瓜餅子大肉片兒……田大夫慌了手腳,忙站起來,衝孩子們喊,是蘿卜菜兒。孩子們急忙改口,莊稼飯兒,三大件兒,地瓜餅子蘿卜菜兒……田大夫就笑了,他說這可不能亂改……全靠仗蘿卜解毒呢。可是一會兒孩子們又唱亂了,莊稼飯兒,三大件兒,地瓜餅子大肉片兒……田大夫就敲起桌子,他說再這樣下去非他娘亡國不可!
老年的田大夫告別醫療室,天天坐在院子裏曬太陽。可是村裏人有點小病小災,仍然來找他。佝僂著身子的田大夫以最快的速度穿上白大褂,用最專業的姿態給村裏人號脈,然後說,給你量量血壓吧。量一量血壓,無論對他還是對村裏人,都是一種必要的儀式。
田大夫在一個清晨突然死去,無聲無息。他的死讓村裏人驚惶不安,如同到了世界末日——他是村子裏惟一的大夫,他死了,村裏就沒有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