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嗎
早晨,男人灰頭土臉地站在一家酒肆的門前。很大很豪華的酒店,客人從清晨起就開始爆滿。而在男人家鄉,早飯是不必吃的,喝兩口水,一天的勞作就開始了。糧食金貴得很,夜裏又不必幹活,他們確信昨晚存在肚子裏的糧食還能支撐一個上午。
那些人是在吃早飯的嗎?男人覺得不像。也許他們從昨晚一直喝到現在?桌子上滾動著各種各樣的酒瓶,每個人的胸前都是濕的。可是他們並沒有要結束的樣子,仍然貪婪地盯著菜譜,興致勃勃地點菜。終有一道菜上來,也許是壓軸菜,那道菜觸目驚心。很大的白色湯盆,湯呈現怪異的咖啡色,香氣濃烈並且詭譎。仔細看,湯裏麵竟然飄著一個蜷曲的小小嬰孩。他的皮肉皺皺巴巴,他的眼睛大且燦爛。甚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他的性別,甚至可以清晰地找到他沒有縫合的肚臍,甚至可以數清他的手指和腳趾,肋骨和毛發,甚至,可以強烈地感覺到他憤怒或者嘲笑。每個人都在津津有味地喝湯,每個人都在歡愉地啃食。他們的嘴巴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音,他們不時停下來,小心地從嘴裏吐出柔軟的白色骨骼。他們拆解著嬰孩的軀幹和四肢,脖子和腦袋……似乎他們還聊起了天,政治,宗教,價值,人權……他們紅光滿麵,滿意地剔起牙齒。小小的骨頭就像魚排,它們很快就會被扔進酒肆後麵的垃圾箱。
男人劇烈嘔吐,他們竟啃食同類。他們是人嗎?男人痛苦地想,是嗎?不是嗎?是嗎?
中午,男人縮手縮腳地坐在醫院走廊的塑料椅上。很大很有名氣的醫院,走廊裏人滿為患。男人的家鄉也有醫院,那醫院卻隻是一排低矮的石房。可是那些石房大多時候是空的,鈔票是如此金貴,他們絕沒有奢侈到用錢看病的程度。
那些人是在吵架嗎?男人覺得不像。他們肯定是親兄弟,不但長得極像,彼此間也用了大哥二哥三哥四弟的稱呼。他們的母親就住在走廊盡頭的病房裏,她得了癌症,時日不多。四個人本在漫無邊際地聊天,可是突然之間,那聊天就變成了爭吵。似乎二哥嫌大哥來晚了,似乎大哥說他太忙。似乎二哥說誰不忙啊!似乎大哥說讓你多陪陪娘你就不願意了?似乎二哥又說你又什麼時候陪過?似乎三哥插嘴說你們都別吵了,上次娘病重,難道不都是我一個人陪護嗎?似乎大哥二哥一起說你陪什麼了陪?隨便從勞務市場上拉個小保姆,那也叫陪護?似乎四弟插話說結果那小保姆夜裏跑了,老娘差點背過氣去。他們越吵越凶,爭吵終於升級為群毆。似乎大哥動了巴掌,二哥馬上揮起拳頭,三哥立刻從腰間拔出刀子,四弟稍一愣神,跑進病房,一會兒出來,手持掛著吊瓶的輸液架。吊瓶的另一端連著他們的母親,母親喘著,流著鼻涕和眼淚,小跑著,又突然栽倒,腦袋重重地磕上地麵。母親翻著白眼,吐著白沫,兩手狂抓胸前,一條腿劇烈抽搐。然四個人仍然在混戰,巴掌在臉上開花,拳頭擊中小腹,尖刀刺中胸膛,輸液架將後腦砸開一條菱形的口子。似乎每個人都要置他人於死地,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男人劇烈嘔吐,他們竟手足相殘。他們是人嗎?男人痛苦地想,是嗎?不是嗎?是嗎?
黃昏,男人饑腸轆轆地蜷在一家超市門前的冬青叢裏。很大很氣派的超市,那裏幾乎盛滿著世間的一切。而在男人遙遠的家鄉,超市是不存在的。他們甚至很久都不買一次東西,他們甚至從沒有見過超市,從沒有聽說過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