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生再也坐不下去了。他從垃圾桶上跳下來,背起布包又回到了硬座車廂,靠著座椅,站在過道裏。人們大部分都吃完了晚飯。窗外的夜色沉沉地壓下來。廣播裏播放著爛俗的情歌,不時被人們的高聲聊天蓋過,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吟唱。振生被泡麵的味道搞壞了胃口,一直不想吃東西。等了一會,肚子裏開始咕咕叫。他從包裏掏出了兩顆媳婦裝進去的醃雞蛋,勉強地吞了下去,止住了從肚子裏發出的叫聲。
吞完了雞蛋,肚子裏的飽實感卻慢慢轉化成腦袋裏的沉重感。振生似乎感覺有人在他腦子裏放了鉛塊,壓著脖頸抬不起頭來。他好想找個地方好好地躺下來睡一覺,甚至坐下來也好。腦袋裏的意識一旦模糊起來,車廂裏的泡麵味道也就沒有那麼重了。他低著頭,閉著眼睛站在那裏,眼前卻是一片五彩煙火。如同光怪陸離的燈光,閃閃爍爍,最後那一片光炸開一片新鮮的嫩綠色,久久不散。那片綠色逐漸有了輪廓,竟是一架的葡萄葉。
葉下是晶瑩、通紫的葡萄串,一塵不染,就像是由瑪瑙和玉石雕琢。振生望著那串葡萄,似乎嘴裏已經嚐到了那甜滋滋的汁水。突然,一片統一的綠色中混進了一點桃紅,像是笑靨閃爍的桃花。一個穿著粉褂,梳著兩條黑亮的大辮子的大姑娘,拎著籃子來摘葡萄。振生似乎感到她在衝自己笑,但又覺得她是在向自己的心事笑。就在她正要抬手去摘葡萄的時候,振生突然大叫一聲,別摘。那個姑娘扭過頭來,望著頭。她黑亮的頭發逐漸變黃,辮子散開並變得卷曲,振生仔細一看,竟然是那個他在盥洗室裏碰到的戴著吊死男人項鏈的女人。他驚了一下,掙紮地睜開了眼睛。又回到了硬座車廂。他往四周望了一下,似乎那個女人就坐在離他五排座位的地方。
不遠的地方,有一夥人在圍著桌子打牌,幺三和四,動靜不小。引來旁人的不滿。那夥人的對麵坐著一個某大學的老師,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禿頂男人,戴著一副黑框眼鏡,之前到北方開什麼討論詩歌的會,現在乘火車返回南京。他沒有買到臥鋪票,又沒舍得坐飛機,隻能在硬座車廂委屈一晚。坐在他對麵正好是南京某個學院的學生,一個戴著眼鏡,梳短發的女生。兩個人在熱烈地聊天。具體內容振生不是很能聽得懂。那個老師拿出一本工作日記,翻開其中的一頁。他說自己寫了一首詩,可以附上歌唱出來。他當即給在座的人讀了一首,歌詞很短,也很簡單,配著《新年好》那首歌可以唱出來。那個大學老師還演示了一遍。大家聽了都笑了。
廣播裏的音樂被停掉了,一個生硬的女聲傳來,問乘客們誰有尿布。原來是有個乘務員在火車上發現了一個布包,裏麵裹著一個嬰兒,還是個男孩。但是仔細一看,才發現是個長著兔唇的孩子。把他帶上車的人此刻應該早就下車了。一個穿著煙灰色夾克的年輕男人衝著喇叭大喊一聲,這裏都是大人,哪來的尿布啊。引來一陣哄笑。
振生想起了自己的媳婦。多年的勞作已經讓她的眼神變得呆板而遲鈍。她總是言語不多。不愛打扮。每天隻不過是用梳子沾著水梳幾下頭發,然後把掉下來的頭發從地上撿起來綰成結再丟到院子裏。風總是會把那一束束頭發吹到院子裏一個固定的角落裏。那裏堆滿了農具,頭發在那個角落裏越堆越多,逐漸形成黑乎乎的一大團。有的時候振生就扛著掛著一團頭發的鐵鍬下地幹活。他總是要用手指把那團頭發從鍬柄上揪下來。但是那團頭發總是會纏在他的手指上。那團幹澀的亂絲,中間還摻雜著幾段灰白,就像是斑駁的蜘蛛腿。振生總是喉頭滾動著隱隱的惡心把它們從自己的手指上撕扯下來。
當他對那堆頭發再也無法忍受的時候,他決定到南京來投奔在工地上推水泥的二叔來了。一天早晨振生站在院子裏用凳子支著洗臉盆洗臉,肥皂泡亂飛。他用毛巾擦擦臉和胳膊,說他要進城打工,順便去看看二叔。她當時剛走進院子裏,身上還是被子裏熱烘烘的體味。她並沒有講什麼,隻是輕微地蠕動了一下嘴唇,沒有看他,而是眼珠一滾,滾到院子裏的鑽進一堆苞穀葉的一隻豬身上上去了。
他們結婚九年了,那個女人一直沒能下個娃崽。房事似乎一直無法激起那個女人的身體反應。振生每次隻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他知道自己不隻是對那團頭發產生了厭惡。他想起自己剛才在毛衣上發現了一團她的頭發,上麵似乎牽扯著她的絲絲縷縷的體味和眼神,他厭惡地轉了一下頭,似乎要把那種牽扯甩掉。
這個車廂裏沒有人有尿布。空氣中各種奇怪的味道混雜在一起,汗水,劣質香水,煙味,食物,體味,這些氣味似乎變成一個個微型的過期膠囊,飄浮在空中,強迫他把它們一枚枚地吞下去。那些過期膠囊到了胃裏就開始翻江倒海,振生的頭又開始發暈。
當很多人都低下頭,趴在桌子上開始打盹的時候,振生感覺自己再也堅持不住了。他隻好又回到盥洗室,坐在垃圾桶上。那灘漏出來的方便麵湯已經幹涸在地麵上。橘黃色的油湯,凝固在那裏,似乎有一定的厚度。振生把頭抵在牆壁上,愣愣地盯著前方。
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在那個自己生長了幾十年的村子裏一直待下去,不知不覺地老去,順便養大一個娃崽,或者一直沒有娃崽,他就和那個寡言少語、木訥的女人一起變老。在村子裏的時候,他有時會感到自己各個感官的退化,尤其是嗅覺。最敏感的總是最先被麻痹。但是現在,在這個擁擠的硬臥車廂,他的嗅覺被濃濃的泡麵味道喚醒了。這個味道帶給他的隻有厭惡和惡心。他非常想要擺脫這趟列車,擺脫這個封閉的空間。那個味道如同魅惑的繩索把他緊緊地捆縛,讓他無處可躲。但是現在他將前往南京,那個陌生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