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禮
在我們山地上,當你可以挑擔遠行,便賦予了成年意義;極像一頭牛,套上韁繩後,它就不再是牛犢,而是負軛的勞動力。
現在,我要說說一個少年夥伴。
那是一頭黃牛犢。它毛色深黃,皮膚光滑,目光清純,在溪水、青草的映襯下,每一個毛孔逸出靈性,使人心生憐愛。母牛“哞哞”地喊,聲音蒼老;而它學舌的孩子,叫聲清脆而尖細,隱含著不知深淺的稚嫩。那時候,牛犢還沒學會耕田,鼻孔上光溜溜不穿牛栓。除了偶爾被我用竹梢撩一下屁股,說它幾句,信條和規矩對它毫無作用。它沉溺在遊戲中。在鄰家,有一隻上窄下寬的木製雞吃盆,裏麵養了幾隻雛雞。牛犢竟然對雛雞好奇,把腦袋伸向盆子。雛雞“咯咯”地躲閃著。因為用力過度,牛頭被卡在盆內,拔不出來。這個結果使它慌亂。它狠勁地甩著頭,不辯路徑地狂奔。一腳踏空,它摔下溝坎,木盆也被摔得粉碎。小雞們驚魂未定,望著爛泥中的牛犢發呆——這是一次無關命運的遊戲,宛若鄉村裏詩意的童年,充盈著美好和善意。這樣的時光,恰如煙霞,一閃即逝。
母牛作為壯勞力,一年四季都在侍田。我和牛犢常常站在草坡上,看母牛拉犁的樣子:它彎曲如弓,背上鞭痕道道。趕牛人粗獷地叫罵,聲音像符咒;又像石頭,粗糲地敲擊在田壟上。那時,牛犢哪裏知道,泥水中的母牛,正在一點點地被消解,下一個,就輪到了它。作為繼承者,牛犢的使命從韁繩開始。繩套穿過它的鼻孔,繞幾圈,打上死結。這條繩索輕輕一拽,它作為成年牛,出現在漠漠水田了。牛繩從我的手裏,再到大人的手裏,時間呈現出另一種形態。
從一隻牛犢到一頭耕牛,是抗爭之後命定的結局。起先,黃牛拒絕規定路線。它彎腰、踢腿、擺臀、嘶叫,甚至毀壞牛軛,在白水田裏狂亂奔跑。掙脫的結果是紛至遝來的鞭笞,一下,又一下,竹鞭落在它的屁股、脊背和腿腳上,血珠子滲出來,和著泥漿,滴入渾濁的泥水。人實在是高明,每天先用鞭子抽打一會,再把拌了食鹽、細糠、中藥的“盛宴”送到它麵前。軟硬兼施,恩威並重,不消幾天下來,它終於乖乖地就範,馴服地走在壟間。天色慢慢黑下來時,它在暮暗中長嘶一聲,“哞——”聲音沉凝,像它母親的嘶鳴。
在反複的教訓中,黃牛學會了做牛的道理。做一頭耕牛,就是做一個低眉俯首的忠實奴仆。它的處世哲學,是把頭顱低到塵埃,才能活在這個世上。
童年時代,我在家門前轉著圈圈。放牛,割草,去村小念書。父親去縣城賣柴、賣山貨,每一次,都勾起我無限的向往。從小村到縣城,距離是三十裏,要出溝,過坳,趟溪澗。縣城像遙遠而神秘的宮殿,撲朔迷離,讓迷茫的視線有了眺望的理由,也使身體內部發生嬗變。在山地,空手上縣城,會被認為是遊手好閑的二流子。我不知道三十裏是什麼概念,卻把年齡和重擔之間的悖論扛上了肩頭。那一年,我十一歲,挑著半擔劈柴,跟著父親,清早就出了門。
幾個時辰後,我還在山坳間挪動。每個下一秒的來臨,都比上一秒顯得沉重。我像踩著棉花行走,膝蓋酸痛,腳板飄浮,渾身大汗淋漓。起先是隔幾裏地歇一會,後來是半裏地,再後是幾十米。我就會丟開擔子,躺在地上,呼呼地喘氣。兩個肩頭紅腫起來,像鐵刺紮在肉裏。
那些陡坡攔在前麵,像一隻猙獰的巨獸,俯視耽耽,擺出吞噬的姿勢,讓個體變得渺小如芥末。當身體遭遇獸的逼視,心靈陷入動蕩不安。膝蓋為什麼一直顫抖?那是雙腿彎曲,在長如飄帶陡如天梯的下山小徑上踉蹌而行的緣由。淡霧慢慢從穀底升起來,熱情逐漸在肉體裏冷下去。草木沾上露水,濺到眼睛裏,清澈的輪廓被遮蔽。父親等不及,越走越快,我被甩在後麵,在遲疑和僥幸中,盼望一雙大手接過擔子,抑或一張關懷的臉出現在麵前。然而,我等來了滿山路的孤獨,滿世界的恐懼。好在還有“希望”,他笑吟吟地陪在一邊,攜你翻越絕望的峰巒。當落日把金黃色傾灑在地平線上時,我終於像隻蝸牛,“爬進”了縣城的南門市場。
夕照下,縣城籠罩在安靜的光裏。我站在街頭,心裏揣著一隻小鹿,任憑它帶著慌亂和新奇撲通通地蹦跳。一個穿藍布上衣、嘴裏叼根香煙的中年男人走了過來。他歪著腦袋看了半天,說:“細崽,這擔柴賣多少錢?”我慌亂片刻,他又說:“走吧,六毛錢。看你是個毛孩子,不容易的。”說完,他掉頭朝街心走。七繞八拐,我氣喘咻咻地跟進了一個院子。中年男人捏著幾張毛票,要我把劈柴抱到閣樓上放好,說是劈柴不幹爽,還得晾上一段時間。我一手抱著幾根劈柴,一手抓住簡易梯子,跑上跑下。等做完這些,我腳下一軟,差點跪倒在他麵前。
我的縣城之行,是一幅清晰的畫麵:一條道路伸展而去,當千辛萬苦地抵近終點,你發現,出發時的夙願充滿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