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的父親(1 / 1)

隔壁的父親

父親敲門時候,我正接著一個電話。電話是朋友打來的,約我中午小酌。我從父親手裏接過一個很大的紙箱,下巴上,還夾著嘰哩呱啦的電話。

父親尋一雙最舊的拖鞋換上。要出去?

我說朋友約吃中飯。不過,不著急。我打開紙箱,裏麵,塞滿烙得金黃的發麵燒餅。

這才想起又該七月七了。我們這裏風俗:七月七,烙花吃。花,即發麵燒餅。以前在老家,每逢七月七這天,心靈手巧的母親都會烙出滿鍋金燦燦香噴噴的燒餅,當我進城以後,母親便會將烙燒餅的時間提前幾天,然後打發父親將燒餅送到城裏。老家距城市,不過兩小時車程,然似乎,我總是沒有回家的時間。

和父親喝了一會兒茶,電話再一次響起。我跟父親說,要不一起過去?父親驚了表情,說,這怎麼行?我一個鄉下人,怎好跟你的文化界朋友吃飯?我說那有什麼?正好把您介紹給他們。父親一聽更慌了,說不去不去,那樣不僅我會拘束,你的朋友們也會拘束。我說難道您來一趟,連頓飯也不吃?父親說沒事沒事,回鄉下吃,趕趟。我說幹脆這樣,我下廚,咱倆在家裏做點吃的算了,我這就打電話跟他們說。

父親急忙將我阻攔。他說做人得講誠信,答應人家的事情,再失約,多不禮貌……你去吃飯,我正好回鄉下——鄉下好多事呢。我說您如果真不去的話,我也不去了……當爹的進城給兒子送燒餅,兒子卻沒管飯,等我回村,別人還不把我罵死?……再說,我早就想跟您吃頓飯了。

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終與父親達成協議——偷偷在那個酒店另開一個隻屬於我和父親的小包房。這樣,我就既能夠不駁朋友麵子,又能陪父親吃一頓飯了。父親倒是勉強同意,但路上還是一個勁地囑咐我別點菜,就要兩盤水餃就行了——一人一盤,聊聊天,多好。去了,小包間正好被安排在朋友請客的大包廂的隔壁,我沒敢驚動朋友,悄悄幫父親點好菜,又對父親說,等菜上來,您慢點吃,我去那邊稍坐片刻,馬上回。父親說那你快點兒啊!還有,千萬別說你爹就在隔壁啊!我笑了。父親與我剛剛進城時的我,一樣拘謹。

做東的朋友一連敬酒三杯,廢話連篇。我念著隔壁的父親,心裏有些著急。我說要不我先敬大夥一杯酒吧,敬完我得失陪一會兒,有點事。朋友說還沒輪到你敬酒呢!我得連敬六杯,然後逆時針轉圈……又沒什麼事,今天咱一醉方休。我說可是我真有事。朋友說給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就放你走,否則,罰你六杯。我笑笑,我說,我爹在隔壁。

滿桌人全愣了。

我說今天我爹進城給我送燒餅,我把他硬拉過來。讓他過來坐,他死活不肯。現在他一個人在隔壁,我想過去陪他一會兒。

朋友們長籲短歎,說你爹白養你這個兒子了,你這算什麼?在隔壁給他弄個單號?虐待他?你愣著幹什麼快請他過來啊!

我說他肯定不會過來。如果你們不想讓他拘束讓他難堪,就千萬不要拉他過來。

朋友說,那我們現在過去敬杯酒,這不過份吧?

我說這挺好。不過你們真想敬他一杯酒的話,就一起過去。千萬不要一個一個敬啊!他喝不了多少……

朋友們全體離桌,奔赴隔壁。然推開門我就愣住了,房間裏隻剩一個埋頭拖地板的服務員。我問那才那位老人呢?服務員說早走啦!你點的菜,也都被他退啦!不過他還是打包帶走一盤水餃,他說,想給鄉下的老伴嚐嚐城裏的水餃。

父親進城一趟,送我五十六個燒餅,一兜大蒜,一兜土豆,一兜菜豆,一兜韭菜,兩個絲瓜,八個南瓜,然後,在一個小包廂裏獨坐一會兒,再然後,餓著肚子回家。而他的兒子,卻在隔壁與一群朋友吹牛扯皮胡吃海塞,還美其名曰:周末小酌。

我端起杯,對朋友們說,咱們敬我父親一杯吧!朋友們一起舉杯,那杯酒,就幹了。

然我的父親,既不會看到,更不會知道。此時他正坐在開往鄉下的公共汽車上,懷裏,抱著一個裝了城裏水餃的飯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