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腳辮子

起初,大腳辮子隻有大腳。

六歲那年,大腳辮子就長成一座小鐵塔。母親給她裹腳,說,裹了腳,才像個女人。肮髒並且結實的布條一層層裹緊,大腳辮子聽到她的腳骨發出“喀嘣喀嘣”的聲音。她說我的骨頭全都斷啦。母親說,斷了就對啦。她說我不要裹腳。母親說,裹了腳,才能嫁男人。大腳辮子閉了眼,咬了牙,淚水、汗水和鼻涕糊滿一臉。她的嚎叫在村子裏回蕩了整整一個下午,然後,到晚上,她將纏住兩腳的布條解開,又將房頂捅出個窟窿,一個人逃進荒野。

大腳辮子失蹤了半個多月。母親以為她死了,將她的衣服收拾到一起,準備挖個坑埋了,從此就當沒這個閨女——母親育有五個閨女和一個兒子,少她一個,就像丟失了一隻貓崽。可是那天,大腳辮子突然出現在母親麵前。她蓬頭汙麵,衣衫襤褸,手持一把剪刀。她說,要是你再逼我,我就殺死自己。母親盯她半天,歎一聲,隨你去吧!

三個月以後,這樣的事情又重演一次,母親便對她,徹底失望。那時在鄉下,女人不裹腳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母親常常愁容滿麵地說,你哪裏還是個女人?

其時已是民國,然母親和大腳辮子都不知道,從那時起,中國女人的腳不會再受到任何束縛。大腳辮子隻是不想裹腳。即使不做女人,她也要一雙大腳。

大腳辮子長大以後,比男人的腳更大,比男人的飯量更大。她站在男人堆裏,男人們隻及她的下巴。她擔水,種田,伐木,去碼頭扛活,一個人能頂兩個男人。可是沒有男人敢娶她。雖然民國了,雖然大腳更方便,可是,鄉下男人們仍然願意娶一個小腳女人。——小腳女人聽話,男人說一是一,說二是二。

所以大腳辮子開始留辮子。辮子又粗又亮,辮梢垂到腰際,垂到膝窩,垂到腳踝,大腳辮子終從“大腳”,變成“大腳辮子”。留長了辮子,大腳辮子便像女人,可是仍然沒有男人敢娶她。沒人娶她,便罷了,大腳辮子寬大的腳板擊起塵煙,粗長的辮子甩起辮花。大腳辮子一頓飯吃得下半鍋餅子,她說她不過吃了個半飽。這樣的飯量不但驚人,簡直能將人嚇個半死。男人們便說,大腳辮子“真是一條漢子”。

鬼子打過來,村子幾乎變成空村。大腳辮子卻不走,說,我的家在這裏,土地在這裏,憑什麼要走?母親便勸她,跟鬼子不能講道理,命要緊。大腳辮子說,要走你們走,反正我不走。母親和兄弟姊妹們一齊上前拽她,大腳辮子伸手,一推,一擋,麵前呼啦啦倒下一片。大腳辮子看著母親,半天,歎一聲,快逃命吧!

鬼子進村一次,東翻翻,西找找,將房子點上火,將活雞活鴨用刺刀挑著,走了。大腳辮子便嘲笑村人的膽怯,認為一切都過去了。可是幾天以後,大腳辮子去縣裏買雞崽,夜間獨自走到荒鄰野嶺,突然被一個鬼子攔下。鬼子單槍匹馬,提著手槍,唇上留一點黑蒼蠅般的胡子。從手槍和軍裝判斷,大腳辮子知他是個小官。鬼子官仰頭看著三十多歲的大腳辮子的臉,眼睛裏露出邪光,嘴巴裏淌出口水。他揚揚手槍,後退一步,示意大腳辮子給他跪下。大腳辮子垂眼,低頭,彎腰,屈膝,卻沒有跪下。她的辮子突然躍起,空中如一柄又長又彎的有著生命的鐮刀,筆直地削向鬼子。鬼子一驚,一怔,一喊,一炸,槍響起,子彈卻有氣無力,翻起跟頭。是時,大腳辮子的辮梢準確地切中鬼子的腦門,鬼子悶哼一聲,栽倒在地,手槍摔出很遠。大腳辮子踉踉蹌蹌,一口氣跑回家,天就亮了。幾天後大腳辮子知道,那鬼子竟被她一辮砍死。有鬼子軍醫驗屍,卻懷疑是軍刀所致,遂在附近村子盤查,當然未果。

此事在附近村子流傳甚久,一直流傳到鬼子投降,流傳到新中國成立,流傳到大躍進時期,然後,流傳至今。大躍進時的大腳辮子年近六旬,卻依然飯量驚人。餓得受不了,她就吃樹皮,吃石頭,吃泥土,甚至吃自己的辮子,啃自己的手指。不管她吃什麼,三年大饑荒的最後一年,她還是被餓死了。人們都說,她餓死,是因為她的飯量實在太大了。

她的飯量實在太大了。可是臨死以前,她說,就算飯量再大,也該有口飯吃。說完她才死去,那雙腳皮包著骨頭,卻仍然大得駭人;那辮子不再烏黑,無力地垂著,蕩來蕩去,就像一段枯草搓成的繩子。

有關大腳辮子的故事,老家的人們人人皆知。前些日子,我仔細查閱過縣誌,那上麵,卻找不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