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記憶(2 / 3)

調北京後,我和同屋的大劉一起學英語。當時他有一台小收音機,我們對英語一點不會,隻是憑一股熱情。那天我們買回許國璋的一套英語書,兩人正兒八經的坐在那兒,大劉打開收音機,“是這個台。”大劉說。我們象聽天書一樣聽了一會,播音員說,今天的俄語廣播講座,就到這兒。大劉又換了一個台,我們聽著像電影裏的日本話。大劉又換了一個台,剛聽一句,播音員,今天的英語講座播送完了,歡迎……。英語我們沒學成。後來我又報名參加自學考試,晚上騎車去北大聽課,參加了兩學期考試,每學期考兩門,每次都是56分或58分。我喪失了拿文憑的信心。

我再無原先那晚上玩一場籃球,出一身大汗,回來用涼水洗澡的勁頭。小施老喊我:老嶽,走,去打場球。我總是笑著說:不去了,跑不動了,打球,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心事太重,好久沒翻書了。

陳軍的命運有了轉機。

在家聯係工作期間,一個星期天他帶十歲的女兒去縣城買書,坐車回家的路上過一座小橋時,小公共汽車不幸掉進了河裏。他從窗口爬出的一刹那想到的是趕緊救人,他一趟趟的拖著婦女、小孩、老人上岸,當他救了八、九個人,幾乎癱倒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女兒。他又拚命向河中心遊去,車沉下河去,隻露了個頂子,哪兒還有女兒的影子。他在河中心昏了過去,幸虧有兩個年輕人把他托上了岸。

他舍棄親生女兒救人的事跡,在廣西新聞媒界宣傳後,省宣傳部長親自去看望了他。聽說他是從部隊回家聯係工作的,省委領導指示,陳軍同誌為了救人犧牲了自己的女兒,陳軍同誌的工作問題一定要解決好。

得知消息後,指導員和政治處的一名幹事去了陳軍的家鄉。指導員走時我們所裏自願捐了二千多元錢。

通過請示,陳軍被接回了總部。在慶功大會上陳軍淚流滿麵。根據上級指示精神,要陳軍準備演講材料。陳軍對指導員說,救人是我應該做的。女兒不在了,我對不起女兒,對不起她媽媽,別的我無話可說。後來指導員讓我幫助陳軍寫了演講報告。

廣西省領導派人來接陳軍回去,部隊不放,說陳軍還是部隊的人,我們另有安排。

沒多久,陳軍被破格提升為正營職幹部。

夏天的天,小孩的臉,說變就變。那天下午我正在居民區巡邏,忽然狂風大作,烏雲密布,這時我正想回所裏,雨已經一陣緊似一陣的下了起來。隻聽“轟”的一聲,前方劉老太太家院門口的一顆大樹倒了,樹砸塌了外門,樹根扯裂了房子。我忙扔了自行車,冒著生命危險爬進院子。我大媽大媽的喊著,走進裂了好大縫的屋裏。我從牆角背出了嚇的渾身顫抖的劉老太太,而後又趕緊通知斷電,和劉老太太的兒子聯係。

那天於銀大叔家失火,有人報案,我忙趕去現場。第一個衝進火海,抱出他幾個月大的孫子,又衝進房子,抱出電視機、錄相機等。等救完火我的頭發燒焦了,臉像包公。衣服燒了無數個洞。

年底總結,由於我工作出色,說是學陳軍,見行動。給我立了個三等功。

陳軍提幹後,那身幹部服還沒見他穿過。

他變的沉默了,經常一個人坐在辦公桌前,吸著煙望著窗外發呆。

星期六晚上,我正拿碗準備去食堂吃飯。陳軍奪過我的碗放回屋裏,對我說:“走,老嶽,喝酒去。”我們倆騎車去了沙窩,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小飯館坐下,我們倆要了四熱四涼八個菜,桌上放了一大片。酒是五十多度的二鍋頭。一人一大杯,一瓶酒二一添作五,不多不少一人半斤。

我們很少說話,隻是碰杯,喊著:來,喝。看他痛苦的樣子,我要把他杯子裏的酒倒回點來,他堅決不肯,而且大口大口的喝。我忙勸他:“陳軍,咱是不是好兄弟?”“是好兄弟。”“聽我一句話,保重自己想開一點,男子漢什麼事都要挺得住。”“嶽大哥,自從回來,我老作惡夢,夢見和女兒在一起笑一起鬧。半夜裏經常從夢中醒來,再也睡不著。我那女兒,多聰明,臉上兩個小酒窩,太討人喜歡了。我在家時,她給我講她寫的作文《我的爸爸》被老師當成範文在班裏念,我說等你放了寒假,跟你媽媽去部隊,我給你找個寫作文的好老師,我的戰友你嶽伯伯是個文化人。可現在……”陳軍說著說著流下了淚。

我也抹了把眼淚,看了看劉圍,幸虧我們都是穿著便衣,沒人太注意我們。我忙站起身,掏出手絹走向前去,給陳軍擦了擦。又點上兩支煙,給陳軍遞過去一支。

“吸支煙,咱們回去。”我一邊勸說他一邊深深吸了幾口煙,想起了我老婆生孩子後發生的事。

我知道老婆生的可能是雙胞胎,生下來被別人抱走一個的時候已是老婆生產半年以後。我剛改了誌願兵,那時的誌願兵服裝跟幹部一模一樣。我興高采烈的回家看兒子,那時我想我雙喜臨門,那時感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家的當晚,媳婦在我懷裏大哭了一場,她講起了孩子可能被抱走一個的事。我義憤填膺,老子穿軍裝在外是保家衛國,你一個小小鎮醫院也太欺負人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騎車去鎮醫院找院長,院長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他聽了我的訴說,不冷不熱的說:“你當時為什麼不提出來?”“當時我在部隊上不知道,父母老婆怕影響我工作沒敢寫信告訴我。”

“你提出這事,我們可以幫你調查一下。”

“一定要查出來,我的孩子哪兒去了?”我盡量克製住自己。

“你別這樣說,我相信我們的工作人員不會幹出這種事,你是軍人,也得講道理,你到處聲張我們抱走了你的孩子,證據呢?”

我無言以對。

“沒證據吧,我們醫院給你老婆接生,母子平安,你應該感謝我們才對。可現在你——”

“我的態度不好,求求你院長,請你幫助調查一下,我是太激動了。”

“我還要開會,你回去吧,有消息告訴你。”

我悻悻地離開了院長辦公室,在走廊裏遇到兩個護士,看哪個眼光都覺得不對勁。

一直到我休完假歸隊,也沒得到院長的好消息。這期間,我曾又去探問過兩次,一次我進屋他起身要出去,說你那事我還沒來得及問。另一次他正和一個幹部模樣的人聊天。我在門內站了許久,他才停了和那人說笑,轉臉對我說:“那事我給問了,沒有的事。”我還想開口,見那院長已扭頭和那個幹部模樣的人重新說笑了起來,我失望的退了出來。

陳軍的愛人來隊了。各部門都很重視,營房處給找了一間樓房;軍需處給送來了被褥、雞蛋;政治部的段幹事親自去接的站。她是地方婦聯的同誌親自送來的。地方婦聯的同誌說:幸虧阿芳沒做絕育手術,你們領她去醫院摘了環就行。生育指標我也給帶來了,把人交給部隊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家裏的事請陳軍同誌放心,地方政府會盡最大努力照顧好英雄的家庭。

年底搞戶口統計,數字搞的腦子痛。地方所都實行了微機管理,我們這類大院派出所傳說要撤。今年五月份公安部有個電話通知,要求全國企事業單位的公安機構要理順關係。基本上全撤掉。如撤掉,職工、幹部、分局派來的人都有去處,隻有我這老兵可能沒人要了。我已超期服役十多年,在部隊幹了二十年了,待幾天回家過年,再去縣城跑一跑工作單位。

每每走在這城市,我就告誡自己,嶽輝,在這都市的路上,你隻是個匆匆過客,你的歸宿在家鄉的小縣城。

坐了一夜火車,等到上午十二點,才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汽車裏很髒,座位也很破。現在公共汽車幾乎沒有國營的了,全被個人承包了。坐上了車就有了回到家的感覺,說話全是山東味。從玻璃窗向外望,進入午陽地界,滿山遍野全是果樹林。聽跑到北京推銷蘋果的滿倉說:“現在老多人家每年的蘋果都能賣個兩三萬元。頭兩年銷路比較好,在家就有廣東、福建等地的人把蘋果都收走了。可今年不太行,蘋果價格上不去,銷路也不太好。有一個老頭上咱們那兒推銷打氣筒,他說不要現錢,等蘋果三毛錢一斤時再來收錢。”滿倉和我是鄰居又是小時候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一起上的學。望著他滿臉胡茬和真誠的神情,我到處探問,幫他銷了半車蘋果。他說賠本也得賣,咱在這兒待不起。賣完蘋果,他請我吃飯,我們在小飯館內聊家鄉,聊童年,感歎世事的變化和人生的不易。最後還是我結的帳。

公共汽車路過午陽縣城,我看到縣城幾乎沒了我當兵走之前的影子。馬路寬了,樓房多了,就連拉地排車的年輕人也穿上了西裝。今後我就要在這座小城裏的某個角落裏上班,星期天蹬上自行車向70裏外的老家趕。早起晚歸,星期天不是回家休息,是回去幫家裏收麥收秋,幹活種地,象姐夫一樣。姐夫已在這條路上來回跑了二十年。他說很多時候,都是夜裏二點起來向縣城趕,下再大的雨也得走,幸好現在柏油路修到村邊。要像過去土路下雨天哪騎的動。特別是夏天,夜短,有時騎著車子就迷乎上了。路兩邊有的地方是大深溝,想起來都後怕。有好幾次,有人坐自行車後架上坐好幾裏路都不知道。原先他還隔三差五的坐趟車,因是公家的車,他有殘疾軍人證,半價。現在不行了,都是個人的車,什麼時候都得買票。

在鎮上下了公共汽車,我又背起包向家走。鎮上離家還有五、六裏路。當兵前我曾背著幹糧袋無數次的往返於這段路上。

我在這鎮上讀的高中。那時的路還都是土路,每個星期天下午回學校,包裏背著半袋窩窩頭或餅子,窩窩頭或餅子的主要成份要麼是地瓜麵,要麼是玉米麵。

夏天幹糧放到星期四、五就開始長毛,有時是白毛,有時長的毛五顏六色。夏天晚飯後上兩節夜自習,自學後覺得餓了,仨倆個人就偷偷鑽進學校的菜園搞兩個拳頭大的茄子,撥兩顆蔥,偷偷拿回宿舍裏吃。許多人是不肯再吃塊幹糧的,吃了怕幹糧不夠,吃不到星期六了。我們要用罐頭瓶拿一罐鹹菜,這是一整個星期的力量源泉。鹹菜不外乎家裏冬天醃下的胡蘿卜和水蘿卜。後來不知誰發明的用油和蔥花爆炒些鹽,裝在一個小瓶裏。中午食堂裏隻供給開水,開水碗裏放上些用油和蔥花爆炒的鹽,碗裏就泛起一些五顏六色的油花,再泡上幹糧吃,那味道就是不一樣。

舅舅家在鎮上住,除了有人來叫我回家吃頓飯,剩下我很少主動去蹭飯吃。就是到星期五看幹糧不夠吃了,自己節約點每頓隻吃半塊窩窩頭。也不去舅家。

每次去舅舅家,妗子就說我,幹糧鹹菜不夠了你就回家來吃或拿。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又不是人家。

有一次星期天我沒回家。星期五晚上,舅舅讓表弟來告訴我,星期開讓我跟舅去於林給醬園掏井,除管飯外,每人每天五元錢。下星期的幹糧已捎信讓爹給我送下來。

那天我早起跟舅和一幫人一起去了於林。於林是明朝著名詩人於慎行的墓地,小時候路過看到大門口倒著許多大石頭的獅子、麒麟、牛羊等。院裏是很大一片鬆樹林。就是那次掏井後,我中午飯後,曾領同學去打鬆顆吃,把棚子裏綁掃把苗的小細麻繩收集起來,帶回家去,很有用場。

那是口水井,由於天旱,已打不滿半桶水。我們安上絞車就開始幹起來。先下去一人,半小時後上來已成了泥人。上麵的幾個人有人拉繩有人從井往邊上拎泥桶,有人把泥桶提出幾米遠外倒掉。一上午下來我們六七個人幾乎全成了泥猴,隻有我身上臉上泥少一點,不遠處已堆起一座小山。舅舅下去幹了好久才上來,別人喊了好幾遍到時間了,快上來吧。到時間了,快上來吧。舅答再幹一會。看我身單力薄,舅不肯讓我下,又怕別人有意見。所以他就想在下邊多幹一段時間。

中午吃飯,是片兒湯。

就是麵片和肉絲。我一口氣吃了三大碗,看又端上來一盆,別人都在埋頭吃,誰也顧不上說話,我覺得肚子似乎滿了,又似乎還有點餓。我又盛了一碗躲到一邊吃起來。有的大人吃了七、八碗。那時我認為那是今生今世吃的最好的一頓飯。

休息一會,下午接著幹。等太陽快落山的時候,絞上來的水桶裏已大部分成了水。幹完活向回走時我想,我們大家心裏想的肯定一樣,今天晚上的飯省下了。

太陽在西山頂上變的火紅火紅的時候,我走進了村子。溝北邊新蓋的房子越來越多。有帶鎖皮的(帶走廊的),有帶地下室的,有兩家還蓋起了二層樓。遠遠看去都是方方正正的水泥塊。不像過去,蓋房子都是用石頭,一塊塊鑿平,壘起來。山上有的是石頭,取之不盡。那時人們愛說,看人家那房子,石頭到頂。現在蓋房子誰還用石頭,成了紅磚到頂,溝南除了老弱病殘沒了幾戶人家。當兵前倒是溝北還沒幾戶人家。快到家門,看到我家的房子在一排排的磚房中顯得有些寒酸,這三間房子是過去生產隊裏的牛棚。我當兵走後的第一年分田到戶,牛棚沒用了,按宅基地房子作價買給了我家。去年父親從院裏刨一棵樹,從地下刨出來一個大石槽。

我推開外門,喊了一聲娘。娘答應著從屋裏跑出來,咳,小,你也不來個信,你弟弟不在家,讓你爹拉地排車去接你。說著娘眼窩裏湧出了淚水。

放下行李,我這裏看看,那裏看看。正桌的牆上依然貼著我和弟乘上學時得下的一些獎狀。我問娘,爹呢?娘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回答我,他在後邊地裏刨地角子。我說我去喊爹,娘說我也去。走在向北的胡同裏,我和娘拉著家常,娘向我介紹這是誰家的房子,那是誰家的房子,誰家新娶了兒媳婦,誰的老爹死了。這後邊一大片原先是墳地,現在也都蓋起了新房。這一塊一塊熟悉的土地,幾乎都變成了蘋果園。冬天的蘋果園樹葉已落盡,一棵棵果樹象勞累了一年的農人一樣,站在那兒曬太陽。我和娘來到父親幹活的地頭,望著在地那頭忙碌的父親,我爹、爹的喊了幾聲竟無回音。娘又大著嗓子喊:你小回來了。娘的喊聲還是沒起作用。娘說他耳背了,聽不見。我眼裏含著淚快步向爹走去,這時另一位在地那頭幹活的村人對父親說:有人叫你。爹停了手裏的活向這邊看了看,扛起钁頭向這走來。我迎上去又喊了一聲爹。天哪?真會是這樣,我仔細端祥著父親,父親這一年裏蒼老了許多,臉上有了老年斑,臉上的皺紋也更多更深。頭發幾乎全白了,背也駝了。父親說,我以為是你哥回來了。父親把我當成了弟弟,我接父親手裏的工具,他不給我,我強奪地來,扛在自己的肩上,我一隻手扶著工具,一隻手抱住父親的胳膊,使勁咬住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哭出聲來,但眼淚不聽使喚的流了下來。母親說,看耳朵不行了,眼也花了,在家忙著讓給拿點東西總是拿差,說話也是你說東他說西。

一路上我一直抱著父親的胳膊不肯放。就是這雙胳膊,這付肩頭,抗日戰爭找過機槍,拚過刺刀。父親當過八路軍,濟南解放後回的家。

我高中畢業後,跟人在外幹石匠活,拉石頭。晚上收工後已是八、九點鍾,趁有月色的晚上,走十多裏路回家背幹糧。在外幹活比上高中時要好一些,人家主家管粥和鹹菜,有時還給妙點菜吃。但活是真累,每天晚飯後倒頭便睡。有時白天看到主家的大小姐一眼,幹活的路上便想入非非。那主家男人在縣城上班,他女兒也進了縣國棉廠,那姑娘長的那叫水靈,那叫俊。

早上五點,家裏沒表,雞打頭遍鳴,父親起來背上幹糧袋子,送我一程。我那時不敢說不讓父親送,因為一個人在天明前的黑暗裏走實在害怕。走上幾裏路,天有些朦朧時,我就壯著膽子說:爹,你回去吧,我自己敢走了。爹說,再走一段吧,等天再明明。

進的家門,洗了把手坐下,我忙掏出煙給爹點上。爹深深的吸了兩口,突然睜著昏花的眼睛看著我說:你哥說要回來過年,怎麼還不回來。娘說你看,還沒認出你來,我又一次淚流滿麵,我呆呆地站在父親麵前,任鹹鹹的淚水流進口中,流進脖子,流進心裏。

記得小時候,大小夥子要去相親,總是找兩隻鋼筆帽別在上衣口袋裏,有的連筆帶帽掛四五支。媳婦娶進家來,睡了一個被窩,才知道男人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後悔已經晚了,再說農村居家過日子,文化高點低點也沒什麼。要是誰家姑娘被走村串巷的戲班子勾了去,這家人會好幾年在村裏抬不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