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我·還有時月
一
大伯是個光棍漢,大伯曾經當過八路軍。他在老家和我父母一起過,在我記憶中他除回家吃三頓飯外,就是到地裏勞作。昨天接到一封家信說伯伯要來,我忙把兒子睡的小屋整理了一下,準備迎接伯伯。妻子隨軍後,伯伯曾來過一次。那是三、四年前的事。那次我請假陪他轉了好些地方。他的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的皺紋像核桃皮,裏邊挾裹著斑斑點點的老年斑,但腰板還很直。要說起來,大伯這一輩子也夠可憐的。幾十年風裏雨裏,無兒無女,多麼不容易啊。
“這就是英雄紀念碑吧。”大伯努力睜大昏花的雙眼,仰臉望著紀念碑的頂端。
“就是。”我點一點頭。
大伯臉上添了些莊嚴的神色,他前傾著身子,邁著並不靈便的步子向前移動著。他眼盯著浮雕圍著紀念碑轉了兩圈。也許那一刻,他的思緒把他拉回到了硝煙彌漫的戰場。
“這上麵大大的金字是毛主席親手題寫的。”我向大伯介紹。
“毛委員,了不起的人哪,做夢都想見見他。”大伯感歎道。
“我領您去瞻仰毛主席的遺容吧。”
大伯使勁拍了拍袖子、衣襟,又費勁地彎下腰拍了拍褲子。隨我走進了瞻仰主席遺容的行列。望著前麵兩個人高馬大、金發碧眼的外國人,大伯不解地湊到我耳邊小聲問:“怎麼,也允許外國人進?”
“允許,他們也是敬仰毛主席才來看的。”
從南門出來,大伯揉著有些紅腫的眼睛自言自語地說:回去死了也不虧了,終於見到毛主席了。大伯忽然又想起什麼,拉我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小聲問:“這毛主席,日本人也讓看?”
“讓啊。不管中國人外國人誰進去看都可以。”
大伯不解的皺著眉,著急地說:“那日本人使壞怎麼辦?”
我先自笑了。“現在是和平時期,過去他欺期負咱,像兩個人打架,咱把他打敗了,後又和好,成了朋友。現在就像咱農村走親戚似的,你來我往,關係越來越好。
二
我記事時,大伯在生產隊裏喂牛。冬天,我們放學後總愛跑到牛棚裏去烤烤火。用飲牛的熱水泡泡手。我們的小手上全有凍瘡,有的臉也被凍破。家裏沒爐子,學校裏也沒有。有時到牛棚洗手的人少,大伯就會抓一把半生不熟的黑豆或玉米給我們分了吃。那是牛料。那時我們每個孩子都吃的特別香。吃完了我們就用感激的目光看大伯一眼,大伯總是挨個摸一下我們的頭,然後說:臭小子們,快回家吧,大人等你們吃飯呢。有一次下了大雪,天並不很冷,喝湯後我出來和夥伴們打雪仗。玩到很晚,鞋子濕了,褲腿也濕了,我不敢回家,就跑到牛棚去找大伯。在大伯住的小屋外,我聽到裏邊有說話聲:“大哥,你就依了我吧,要不我心裏真過不去。”一個女人的聲音。
“這不行,時月他娘。你的心意我領了,可你是烈屬,我不敢……真的……”大伯歎了口氣。
“大哥,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你也該找個人過日子了,你不願意,我今後再也不來了,你也別再惦記我們娘倆了。餓死也不用你管……”女人捂著嘴哭出了聲。
“時月他娘,你別這樣,是我配不上你,咱這樣做了,將來對不起孩子。”大伯勸道。
“大哥……”
“大妹子……”裏邊傳出一粗一細的哭聲。
等時月他娘走後,我悄聲溜進了屋,大伯兩手枕在頭下,伴著清冷的油燈,望著被煙熏的象鍋底的屋頂和四壁發呆。
大伯發現我,問:“你來做啥,這麼晚了。還不回家睡覺。”他躺著說。
“我的鞋和褲子都濕了,我怕回家挨打……”
“我不管,誰讓你出來瘋玩來。”大伯轉臉向牆說。
“大伯,時月他娘來做啥?”我思考了半天,隻能用這一招了。
“你說啥?”大伯猛地坐了起來。
“我說時月他娘來做啥?”我向大伯扮了個鬼臉。
大伯想了想,說:“噢,她來找時月的。”
“時月回家我才跑你這兒來的,你說瞎話。”
“你聽到我們說什麼了?”大伯下炕把我拉到身邊。
“我聽到她說配不上你,你說配不上她,還聽到你們一起哭。”
“臭小子,你脫衣服先睡,我去告你爹娘一聲,要不他們找不到你著急。回來我給你烤棉褲和鞋。”大伯穿上他那件寶貝破黃棉襖出去了。
大伯的被窩裏特暖和。我一會兒就呼呼睡著了。睡的很香很甜。等我一覺醒來,要起來撒尿,看到黑暗裏有一個火點在一閃一閃,隨後我就感到了嗆人的煙味,大伯點亮油燈,我尿完尿重新又鑽進被窩,眯著眼睛想,大伯在想什麼,是不是想時月他娘,大伯為什麼不娶時月他娘當媳婦?大伯沒有媳婦,時月他娘沒有男人。怕人家知道了他倆是相好到一塊的丟人,那就找個媒人說。我正胡思亂想,大伯摸了下我的臉蛋,把我搖醒。
“小,你醒醒。”我假裝睡著,就是不睜眼,拿開大伯的手,翻身向裏睡去。大伯停了手,過了好一會兒,我覺得迷迷糊糊真快睡著了。大伯又來搖我,把我搖起,我揉著眼睛問大伯:“你弄醒我幹啥,人家困死了。”
“大伯給你說,昨天晚上時月他娘來這的事,誰也不能告訴,連你爹娘都不能告訴。大伯明天給你買鉛筆買本子。以後你什麼時候要,什麼時候給你買。”大伯乞求似的看著我。
“行,我誰也不給說,你要說話不算數,我就給人家說。”我想到時月家也窮,可時月老用新鉛筆,還有買的本子,是不是也是大伯給她買的呢?
大伯又拍了拍我的頭,捏了下我的臉蛋,笑著說:“大伯說話算數,不信,咱倆拉鉤。”
“拉鉤,跳繩,說話不算數是狗熊。”我倆同時說出這句話。
三
時月後來成了我的妻子。她長得不高但很清秀,小巧玲瓏,像件藝術品。現在隨軍後在軍人服務社當售貨員,她說話一口的山東腔,但對我和孩子侍候得絕對劉到,把家拾掇的絕對利索幹淨。
那是夏天的一個下午,巧英說咱去山上摘酸棗吧。石頭說去就去。我看時月一眼,時月正拿眼睛瞅我。然後我們去爬山。酸棗都在半山腰,當我保護著時月快到“根據地”時,已看不見石頭和巧英的蹤影。上學時石頭隻比我大一歲,也比我們高一年級。有一次石頭對我說:“七仙女”是你的,我隻能進攻巧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