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煙(1 / 3)

往事如煙

大年初三,娘對從部隊上回家過年的我說,咱娘倆今天去丁泉。記的小時候跟母親去,總是爬山去,走十多裏路,還要翻兩座山才到。聽說山上早晚有老虎、野狼出沒,所以天不太亮或夜晚沒人敢走的。行走在兩邊是茂密樹林的山間小道上,時刻扯著娘的衣服角。

現在去當然是騎車子,娘坐在我的自行車後架上說,俺姥娘家就這一位親人了,趕集時聽你舅說,你舅姥爺癱在床上有半年了。90多歲的人了,快不行了。

娘歎口氣、又向我講起了過去。

俺姥娘家是地主。那時你姥爺下了東北,說掙錢回來好好過日子。年月不好,大旱了兩年,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滿街都是要飯的。你姥娘帶我和你舅去丁泉,住半個月也不想回。

你姥娘不肯吃幹糧,每一頓飯省下一塊兩塊來放在一起。每天光喝粥,也頂餓。因為那粥比自己家的稠的多。回劉家灣時俺妗子都是問,這帶的什麼東西,一包一包的。俺娘紅著臉說,幹糧,這幾天攢的,帶回去小孩子們餓了給吃點。俺舅總是叫管家牽上驢送我們娘倆一段。走時,你姥娘總是趁妗子不在的時候,問俺舅,二哥,你身上還有點錢嗎?給我一點.我回去好打點洋油,晚上給孩子們點點燈什麼的。俺舅總是掏出錢夾子,翻翻後說,沒有多少,還剩一塊多,都給你吧。那時你舅姥爺在村裏當教書先生,穿著大褂,很斯文的樣子。

走進村裏,娘下車來帶路。她小時候曾無數次地走在這條石板路上。在村中一座古香古色的前庭前,娘停下腳步,在門外顫聲喊:舅。娘眼眶裏湧滿了淚。又喊一聲:舅。走進門去,表舅一邊說,姐姐,你來了,一邊把娘和我直接領到舅姥爺的床前。一個幹瘦的老頭躺在床上,頭輕微動了動,娘握住舅姥爺的手說,舅,我是英子。娘扭臉抹淚,舅姥爺眼珠一閃,有兩滴濁淚從眼角溢出。這一刻,他心中是不是想到了自己那苦命的妹妹。

我到街上去轉,望著身後這座破落的大門,想它門庭若市時的光景。姥娘小腳,姥娘是這門庭裏走出來的嬌小姐。她嫁給了劉家灣的姥爺。那時姥爺家日子過的還不錯,有四十多畝地,還在村中開了個雜貨店。

那時,姥爺是村裏獨一無二的風流人物。

姥爺個子挺高,長的很英俊。他留平頭,戴手表,騎洋車(自行車)。那時一身粗布衣裳打無數塊補丁的村人,從土裏刨食,哪見過手表,更別說洋車。

他和幾個人搭伴去泰安府起貨。每次吃飯後有人去櫃台前結帳,人家管帳的總是說,劉老板早交了。聽說他還會飛簷走壁,肩扛一布袋糧食在屋簷邊上走如履平地。他吃喝不說,還賭,沒錢了就賣地,小賣部他誰的賬都賒。記好幾本帳他也不去收。

我走到村中的水池旁。這個水池據說有好幾百年的曆史了。天再旱這個三麵環山的村中水池裏的水一點也不下落,清清的、溫溫的,水中的石頭上長滿青苔。這是舅姥爺家祖上修建的,舅姥爺家一輩輩就是靠賣水一點點發起來的。現在當然是歸公了。水池下邊就有一幫婦女在洗菜洗衣,大聲說笑。

離開舅姥爺家時,娘又一次流了淚。她想這也許是見舅的最後一麵了。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回到家,娘坐在椅子上喝水,眼睛怔怔地望著牆上的某一處發呆。娘的臉上布滿了皺紋,頭發稀落了許多也白了許多。

娘的腿不好,得過坐骨神經痛的病。記憶中小舅陪母親去濟南看過好幾次。爹老實,又不識字。舅作過生意,在外邊能應付。那幾年每到冬天的夜裏,娘腿痛得頭冒虛汗。哼哼著喊:哎喲,我不行了,痛死我了。我真死了,你要照看好這幾個孩子。聽到這兒我和大哥、二姐就哭。父親則低聲安慰娘,咱又沒說不去看,我出去借錢,明天咱再去看。

半夜醒來,隻見一紅點一明一暗地閃著,那是父親依在床頭吸煙。

小時候,我跟娘去劉家灣北給姥娘上過墳。每到清明節或七月七,娘總忘不了去給姥娘上墳。若手裏有點錢,買一斤糖塊或十個燒餅,我們就先去舅家,等妗子包了餃子大家一起去。有時還能趕上吃點好吃的。有一次我吃舅家酒桌上剩回來的魚,把魚刺咽到了嗓子眼裏怎麼也整不出來。到外邊用手摳也摳不出來,隻可惜把吃的點好東西都吐出來了。娘覺的很難看,大聲熊我,你沒吃過東西,沒出息。我委屈得抹淚。那時舅在大隊裏混點事,經常有人到家喝酒。更多的時候,是娘隻拿一刀草紙,我們從西邊北大門出去,直接去墳上,娘跪在地上一邊燒紙一邊暗自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