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人們感歎道:苦命的女人,無能的女人。
嫁給父親的第二年,村裏叫娘去縣裏學習,回來當婦救會主任。爹不讓娘去。現在娘還經常嘮叨:我那時要是去了。咱現在的家就該在縣城裏,也不會受這麼多年的罪了。
天慢慢暗下來。村子的上空飄起了嫋嫋炊煙。爹堵了雞窩回來後問娘,燒什麼湯。家裏把晚飯稱作喝湯。這是從我記事起就聽慣了的一個詞。我想因為過去窮,認為吃晚飯也是浪費,故隻做點稀的。
“我不餓,你弄點菜和小你倆喝點吧。”娘的身體很虛弱,飯量也小,經常暈倒。爹去做飯,我走去幫忙,爹說不用你,不用你,你去陪你娘說會話吧。我拉起跪在灶間吹火的父親,自己蹲下來,掏出打火機,重新把火點著。爹說部隊上多好,老吃現成的,有專人做飯。
爹當過三年八路軍。大蓋子、機槍全玩過。我十幾歲時,他經常哼那老調的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死去的戰友的名字能叫出一大串來。他是濟南解放後回家來的。他目不識丁,回家時沒有轉組織關係,在部隊上他曾當了兩年零四個月的黨員。
爹還幹過十年生產隊長。我依稀記得大姐抱著我去生產隊記工的那兒。家裏那時點的兩個小煤油燈瓶,是父親從會計那裏要回來的槳糊瓶。我當兵走時還在。我曾端著那個圓的上過夜自習。家裏的糧倉裏放著隊裏的麥種。後溝的房子借給隊裏當了牛棚。娘說:每年得給點報酬,工分也行,糧食也行。爹說,咱要人家哪,再說隊裏也窮。
家裏安著一個十五瓦的燈泡,看我回來換了一個二十五瓦的,還是有些昏黃。我坐在桌前陪爹喝酒,父親看我大口喝酒,臉上的皺紋裏裝滿了笑意。
娘咳嗽了一聲,說道:你爹他,離了酒就沒法活。我給他打的這十斤酒,才幾天,就喝完了。
初十這天,舅舅家來了一個中年人。西裝革履,操一口東北口音。舅舅忙叫表弟來接娘。
娘一進舅家的門,看到坐在椅子上喝水的人,怔住了。她努力掙大昏花的眼睛又仔細看了一眼。天哪,這不是印象中的父親。
“這位就是大姐吧。”那中年人站起來向前走了兩步。娘環視了一下一邊的舅舅,疑惑地問:他是?
我叫劉慶樹,爸爸死了五十多年了。我是送他回家來了。爸爸臨終前告訴我說,慶樹,咱的家是山東省東阿縣劉家灣的。那個家裏還有你一個姐姐,一個哥哥。我托人打聽說,她已不在了,她的命很苦,我沒讓她過上一天舒心日子。我不能再讓她掛著我,我死後把我的骨頭送回去,和她埋在一塊。
爸爸剛到東北作小生意,後來在哈爾濱開了個小店。我媽媽是日本人,她是隨日軍來中國的護士。鬼子被打敗撤退時,兵荒馬亂中,她沒有跟上部隊。她跑到鄉下打扮成農村婦女,後又流浪到哈爾濱。她不敢說話,一說話痛恨日本人的東北老客會把她打死。她跑進爸爸的小店裏找活幹,隻是用手比劃。爸爸看她長的小巧玲瓏怪可憐地就收留了她。整整三年她幹活,做飯侍候爸爸,一分錢不要。後來爸爸酒後進了她的屋,然後就有了我。
說到這裏,他端起茶杯喝了口水。點上一隻煙,深深地吸了兩口。
然後從兜裏搗出一個布包,一層層打開,露出一隻綠色的翡翠手鐲。他雙手捧給娘,娘接了,仔細地看來看去,雙手有些發抖。心中想,這是俺娘的,她咽氣時,我從她的手飾盒裏隻找到了一隻手鐲,別的手飾她都變賣了。我想給她帶這副手鐲,可隻剩了一隻。俺娘就帶著一隻手鐲去了。原來這隻被爹帶走了,是娘送給他的,還是他偷走的?
過完十五,我就回部隊了。娘來信說姥爺那小兒子出錢,請了二十多桌客,把姥爺的骨灰埋在了姥娘的墳裏。姥娘的墳批林批孔時已平掉。隻是估摸著那個方位。還給姥娘姥爺立了塊大碑。碑寬大米,高4米。為這塊碑一次性給承包那塊墳地的人家五百元錢。
碑的右下角,立碑人處不但刻有舅和娘的名字,還有那個日本人的名字。
娘信上說,你舅姥爺在你走後的第三天死了。娘信上還說,那個日本人要把你姥爺的另一半骨頭帶到日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