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詳(1 / 3)

不詳

李誌起床以後,發現早餐又是白米粥和攤雞蛋。其實他還沒有起床的時候就聞到了,所以很不願意起來。白米粥放在客廳的桌子上,散發著一種米飯的清香。可這種清香現在李誌聞起來直想吐。在他有限的記憶裏,似乎早餐從來就沒有吃過別的,永遠是白米粥、攤雞蛋,從小學到中學。李誌不情願地坐在椅子上,越想越生氣。所以他對母親說:“我不想吃了。”

“為什麼?”李誌的母親很驚訝。她正在鏡子前化妝,時間不早了,她要盡快完成。她一邊抹化妝品一邊問:“為什麼?”

“每天都是白米粥、攤雞蛋、白米粥、攤雞蛋……不能有點新鮮的?”李誌說著說著覺得很委屈,眼淚開始在眼眶裏打轉。李誌的父親正在擦皮鞋,他抬起頭,看到了這一幕,嚴肅地說:“小誌啊,你都多大了,都是男子漢了,怎麼還能哭呢?”

李誌立刻就把眼淚止住了。他擦了擦眼角,依然堅決地說:“總之,今天我不吃早飯了。”

這下母親就有些急了。她把化妝品放進一個粉色的袋子裏,大步走進客廳。她穿著棉拖鞋,走在地板上摩擦出嚓嚓的聲音。李誌聽到這種聲音神經就緊張起來了,但他還是勇敢地把碗一推,說:“從今天起,我不吃這些了。”

“你怎麼能不吃呢?”李誌的母親覺得難以置信,“不吃早飯對你身體有多壞的影響你知道嗎,我小時候最喜歡喝的就是白米粥,那會還不一定能喝到呢。如果像你一樣天天能喝到白米粥,我簡直會幸福死了。”

李誌不想聽這些。他雙手交抱在胸前,表情氣哼哼的。他說:“就是因為你以前不經常喝到才會喜歡喝。如果你像我一樣天天早上都喝,你早就喝膩了!”

李誌的母親怒不可遏,“行行行,翅膀硬了是吧,大人說話不聽了是吧。我們天天早上趕時間上班,還要早起給你做早飯,你這還挑三揀四的。以後早飯我還不給做了。”說著她上前拿起那碗白米粥,直接倒進了下水道裏。

母女倆對峙著。李誌麵無表情,李誌的母親大口地喘著粗氣。她憤怒的時候就會這樣,像河馬一樣地喘氣。李誌表情冷漠地站起身,去臥室拿出了書包,穿好外套,準備去上學。李誌的父親連忙拉住他,低聲說:“別這麼不懂事。”然後大聲說:“行啦行啦,你給你媽認個錯,我帶你去外麵吃。”

李誌掙脫開了父親的手,說:“我自己出去吃。”他打開門,走出去了。門重新關上門以後,李誌的母親捂著臉哭了起來。李誌的父親走上前去,摟住了自己的妻子,喃喃地說:“別生這麼大氣了,孩子長大了,都得有這麼一段叛逆期。這段時期他總是會和你擰著來的。等以後慢慢他懂事了就會聽話了。”

李誌的母親抽泣著,說:“以前他多乖,現在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還不都是你慣的。”她的丈夫鬆開了她,走了幾步,與她保持了一段距離。然後他雙手叉腰,冷冷地看了妻子一會,說:“你怎麼又說起我來了。你現在脾氣也越來越大了。”

這似乎是一次勝利。李誌出門的時候心情很不錯。外麵很冷,正是入冬的季節。陰冷的風迎麵掛過來。如同鉛塊一樣的雲層像閉合的舞台大幕。人們都縮短了脖子,把脖子盡量藏到衣服裏麵去。

李誌用手搓了搓臉,產生了一些熱量,然後繼續向前走。這時一隻黑狗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擋在了李誌的麵前。李誌嚇了一跳,腳步停下。他仔細看了看黑狗,黑狗圍棋子般黑色的眼珠也望著他。這條黑狗骨瘦嶙峋,身上沒有毛,仿佛全身隻剩下了一層皮,油亮亮的。它的頭頂長了幾個如鱗片般的癬,讓人惡心。

這是一條惡狗。李誌心裏想。

李誌盡量保持心情平靜,慢慢挪動腳步走過去。他聽說,狗專門咬那些心情緊張的人。心情緊張的人會釋放出一種氣味,令狗們很不爽,想要上前咬一口。

李誌甚至屏住呼吸。狗一動不動地盯著他。就快要走過去的時候,黑狗突然瘋狂地咆哮了起來。李誌看到了它沾滿唾液的獠牙,和用力弓起來的脊背。那些凸出的骨頭根根可數,猙獰恐怖。

李誌情急之下犯了大忌。他跑了起來。

於是黑狗在後麵追,李誌在前麵跑。黑狗追的時候還不忘汪汪大叫,從叫聲中李誌想象出了自己的皮肉被它的尖牙撕裂的情景。血液噴出來。弄髒了他白色校服。

他本來以為黑狗追一陣就不追了。可黑狗像是與他有什麼冤仇似的,在後麵窮追不舍。李誌一路狂奔,路上的行人紛紛側目,並給他讓開了道路。

跑著跑著李誌就停下來了。原因是他感到了羞恥。他覺得自己應該有所改變,而不是像小時候那樣見到狗便渾身哆嗦。他想起了那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他的母親抬手就倒掉了它。

李誌站住了,黑狗也站住。他們重新進入到了對峙階段。李誌氣喘籲籲,隨著體力的恢複似乎膽量也逐漸增長。他看到腳下有塊手掌大小的石頭,他拿起它,對著惡狗做了一個投擲的動作。

黑狗嗚咽了幾聲,轉身溜走了。

李誌長籲了一口氣,放下石頭。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走錯路了。

自從上中學以來,每天清晨,他都要步行至車站,然後在車站等候校車。

李誌跑到車站的時候剛好看到了校車的背影,他追了幾步,可校車的速度越來越快,似乎成心將他甩掉似的。李誌罵了一聲“媽的”,無可奈何地回到車站等車。

他從兜裏拿出一張淡綠色的信紙,上麵是他心中全部的秘密。他反複檢查,想找出其中不妥的用詞,其實他之前已經檢查過無數遍了,他都能背下來了。

一陣風刮來,李誌沒有拿住,信紙飛了出去,輕飄飄地落在了公路上。清晨的公路上沒有多少車輛,李誌連忙跑去撿。

公交車像是突然出現在空氣中的,在距離李誌不到一米的地方猛然刹車。輪胎與地麵摩擦出了一聲尖銳的長嘯。公交車司機冒出頭來,對李誌破口大罵。李誌撿起信紙,揣入兜裏,隨著人群上了車。

他想,如果司機還不依不饒的話,他就準備與司機打一架。不知道為什麼,他的心中此時充滿了勇氣。可他上車後司機再沒有理他,而是喝了口保溫杯裏的熱水,一聲不吭地開車。

今天必然遲到了。李誌心想。

下了車,李誌快步向學校走去。進校門的時候,上課鈴響了起來。李誌變走為跑,衝向教室。一個黑影突然從旁邊的辦公室閃了出來。李誌躲避不及,與那個人撞在一起。

那個人喊了一聲,杯子摔在地上,變成碎片。李誌認出那是曆史趙老師。趙老師是一個清瘦的年輕教師,平日裏戴著一副眼鏡,臉色總是像貧血似的蒼白。李誌看到趙老師胸前濕了一大片,沾滿了茶葉。

趙老師與李誌平時關係不錯。

李誌連忙道歉。趙老師有些狼狽地扶了扶眼鏡,說:“沒關係,你怎麼這麼急。”李誌解釋道自己快要遲到了。他說:“趙老師,真的很對不起。”說完他下意識地檢查了一下自己的衣服,發現一點水都沒有沾上,不覺有些奇怪。

趙老師早晨是被一場噩夢驚醒的,醒來後便忘了噩夢是什麼。他滿頭大汗,擦了擦額頭,摸到床頭的眼鏡戴上,下了床。

結婚兩年的妻子躺在旁邊。昨天她剛剛辭掉了一份不開心的工作,所以今天不用起早上班。對此趙老師很不滿,他對妻子說:“本來現在找工作就困難,你怎麼說辭就辭了呢。”妻子不甘示弱地對他翻了個白眼,說:“我願意,你們男人是幹嗎的?”

趙老師覺得妻子就是他命中的克星。

自從結婚以來,他們大大小小吵的架數也數不清。他雖然是老師,但口才上與妻子差了一大截。

他打開衛生間的門,一腳踏進了水裏。拖鞋和襪子都濕了。他不禁喊了一聲。

打開燈,他發現水龍頭正細水長流著。他可以想象到,漏出的水先是灌滿了水池裏的小臉盆,然後灌滿了整個水池。水滿溢出來,形成了現在這個局麵。

趙老師喊道:“剛換的水龍頭又壞了,不是叫你買一個好點的嗎?”趙老師的妻子在臥室大聲回答:“買好的?就你掙的那點錢,我憑什麼買好的?”

趙老師皺了皺眉頭,他說:“買一個好水龍頭又不會餓死,而且這個和我掙多掙少有什麼關係?別忘了,現在我是這個家裏唯一的經濟來源。”

“真是能耐死你了!”妻子諷刺道。

趙老師搖了搖頭,輕歎了口氣。他用拖把把衛生間的地拖幹淨,然後趕快刷牙、洗臉。他從起床就覺得右眼皮老不住地跳動。他一邊刷牙一邊問妻子:“左眼跳財,右眼跳災是麼?”妻子含糊地“嗯”了一聲,問:“你問這個幹嘛……”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又進入了睡眠。

趙老師盯著鏡子看了一會。自己的黑眼圈愈加明顯了,是由於經常熬夜給學生判作業的結果。他仔細地看了看右眼。果然,右眼皮抽搐似的跳動著,很明顯。他用毛巾捂了一會。右眼不跳了。他把毛巾綁在水龍頭嘴上,走出了衛生間。

他每天都是騎自行車上學校。今天格外地寒冷,外麵的空氣似乎也凍硬了。他出門取自行車的時候看到了一條黑色的狗蹲在樓宇之間的陰影裏,目光閃爍地盯著它。那狗似乎被凍得瑟瑟發抖,脊背緊張地聳著。

趙老師的右眼皮又開始跳動起來。他奇怪地看了黑狗一眼,去取自己的自行車。這時狗跟上了他,緊緊地跟在他後麵。趙老師轉過身,說:“去,去。”但那狗並不離開。趙老師站住了,它也就站住。他走,狗也跟著他走。

他沒有再去理會這條狗。取完車,他便像一支弓箭般嵌入了上班的人群中。這時狗突然發瘋似的追了起來,幾乎與他的車子平行。他嚇了一跳,急忙加快速度,可那條狗死死追趕著。直到騎上了馬路,他才看不到那條狗了。他回了一下頭,發現狗半蹲在那裏,他似乎還聽見它含義不明地叫了一聲。那聲音被風扭曲,不像是狗發出來的。

到了辦公室,他看到自己的一隻褲腿被撕了一道口子。是那隻狗幹的。他想,但他不記得那隻狗撕咬過他。他挽起褲腿,看到自己的腿上並沒有傷口,這才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