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禦道街

正陽老年公寓在禦道街光華西門,是這條街上唯一一所老年公寓。一棟五層的紅棕色樓房,一樓做醫療室,其餘住著年過半百的老人。

房子正如上了年紀的人一樣,牆壁有些地方剝落了露出點點愁容。但老人的心態卻恰恰打破了房子與年齡的協調。院子裏遮天蔽日的榆樹環繞成錯綜交叉的林蔭小道。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打在細沙鋪就的路麵,路麵仿佛成了一片時斷時續的湧動的海麵,海麵上形狀不完整的銀光閃耀著精彩。你便也覺得生活的全部精彩就被這遺落的瑣碎的光與影輕而易舉地道說出來了。

中午時分,三兩個老婦人坐在路邊,或拉家常,或將眼睛眯成一條蛛絲靜靜凝望著上空洶湧著的葉的海洋,似乎要看個究竟出來。那種探求未知的人的本能以一種不可知的形式鑲入了波穀與浪尖。女人老年的生活多半平靜得不起一絲皺紋。然而我有一次看到一位六旬婦人蹬著一輛三輪車在院子裏收廢紙盒,生命力在她腳上依然蓬勃強壯,以青春過剩的能量一圈一圈循環著還不該結束的使命。男人的老年生活正符合他們喜好冒險,刺激的天性,仍然膨脹著那點不安。一棵榆樹與一棵高過人頭的香樟樹下砌著一個圓台和三個石凳。絳紫色的晚霞塗滿公寓紅棕色牆壁,呈現光與光的交替,影與影的重疊。老人們就提了煙袋圍著圓台下象棋。每一步棋都走得那麼從容而莊重,仿佛下一盤棋是一次重走人生的過程。他們已開始預見到新世紀的來臨,眉目間生出霞光的色澤。也隻有老人下棋,才會覺得每一顆棋子的每一步都充滿了生命的意義,而不僅僅隻是一回高雅的娛樂。

出了公寓院子往東走一百五十米,臥著兩條油煙鋪成的小巷,兩條小巷垂直緊傍著禦道街,如一條河衍生了兩條垂直的支流。巷子裏經營最傳統的飲食業,全是一家一家挨著的麵館,粉館,飯館。與禦道街垂直的一條巷子有一家麵館,老板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婦人,三張幹淨而破舊的長桌無可奈何地擠在巴掌寬的店裏。婦人就在店門口臨街燒菜。她的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兒子時常從店裏的天窗上順著木梯爬下來,幫婦人端盤切菜,看樣子是大學生。後又聽他同一位客人談話,估摸著店家是武漢人。店子小,不管是來一兩個人還是七八個人,不愁裝不滿,而每次我去店裏總看到顧客至少不少於三個。我點一盤菜剛坐下婦人就將菜端上桌。我想婦人做的菜味道好速度快是生意好的原因吧。但有一次,我清晨六點到巷子來吃飯,所有店子咬著牙緊閉著嘴,以適應這座城市的節奏。正當我沒奈何之時婦人的麵館咯咯開了。呆板生鏽的咯咯聲立即在我眼裏閃爍著香噴噴的火焰。我告婦人昨晚到今早腹中如洗,她端來時在麵裏放了兩個蛋,我預備付麵加兩個蛋的錢時她卻隻收麵錢。我疑惑地望著她時她左手擦著額上的汗珠照看煤火去了。店裏隻我一人,婦人是不會忘記多加了兩個蛋的,嘴裏蛋黃的餘香不覺溢出陣陣苦味。我跨出店門,一位抱著個三四歲男孩的老大爺走進麵館,婦人煮好了麵從貨架上拿了一瓶花生牛奶倒了一碗給小男孩,不住地刮著男孩鼻子逗弄他。我知道,她隻會收老大爺一碗麵錢。

圓鍋下的火苗越燃越旺,苗尖兒上泛著薄薄的藍光。婦人的繡花紅圍裙竟像新娘的蓋頭似的隔著火苗飄飛。她的腰身渾圓豐滿,玫瑰色的臉龐在火焰裏閃爍出未出嫁前的嬌羞與天真。

與禦道街平行的另一條巷子似乎熱鬧了些,一家快餐店老板娘尖銳的叫聲似一把利劍劃在巷子兩旁的低矮的建築物上。她後腦勺上聳著個油亮的大發髻,幾縷卷曲的黃色發絲拂在額前,麵容如成熟的菊,腰間係著一條如菊般成熟的金黃色圍裙。

“八塊。”

“八塊。”

永遠是八塊。兩間寬敞的店子由兩個青年男子打理,她隻負責站在招牌前收取一成不變的八塊。逢女客人,老板娘隻顧低頭瞧那平的皺的紙幣或光滑的硬幣。來了男顧客,老板娘在收錢時總得嫵媚地遞幾個秋波。顧盼之間,流露著她還是姑娘時的萬種風情。

也許這八塊同她那短暫而穩定的青春一樣具有難以抵擋的誘惑。過些時候,又如她增長的年齡般增長起來。沒有多少人會去關注八塊錢的增,隻有常去店子帶飯上班的幾個酒店女服務員和幾個自己不方便做飯的老人才會注意這微不足道的運動與變化。如老板娘的風情與衰老,隻不過是路人眼目間稍縱即逝的風景罷了,既難成為真正的短暫,也不能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