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羊老人
(一)
農曆臘月十三,淡綠色的蒼穹浮著一輪圓潤清明的月亮,瑩白的月光淡淡地流瀉下來,青灰色瓦屋忽明忽暗,高大的桐樹光禿禿的枝椏像純潔的手指沐浴在一首隱約的夢幻的歌曲中。洗盡了鉛華,整個世界閃耀著雪白的光亮,這光亮太過聖潔,一切雞子,野貓野狗,小孩,坑坑窪窪的馬路上的卡車,都喑啞,沉默了。
旮湖寨的兩座最高峻的山峰,一座雄偉地屹立在寨子北麵,喚作廟坡。一座昂揚地蹲踞在寨子南麵,叫做李庫。兩座高山蔥蘢繁茂,皆覆著青翠的鬆柏和蒼翠逼人的灌木。半山腰露出點點銀白色的崢崢峭壁,像漢子故意蠻橫地裸露著健壯的胸膛給人瞧。如今這李庫頂上聳立著一座熠熠閃光的銀白色網絡信號塔。給這兩座古老的山增加了現代化氣息。寨子裏唯一的一條寬闊的沙子馬路就從廟坡與李庫之間穿過,橫掃了整個寨子像一條活潑的小龍向西北山口奔竄而去。李庫腳下不遠處靜靜流淌著一條三四米寬的小河,向東奔流可彙入古丈猛洞河,卻不知源頭在何處。連綿的稻田四季皆靠了這河得以滋潤。人又靠了寨子西南口山窪裏的一口長年奔湧的活泉水得以生存,繁衍,泉水冬暖夏涼。山環繞著水,水纏繞著山,環境極其美妙和諧,在這種環境下生長的人們必然同山水一般素樸自然,然而也要跟山水一樣平凡寧靜。他們的生活永遠成不了城市裏人口中談論的材料,也登不上城市裏的報刊上去。可在這個普通得有些近乎神秘的地方,這群相對於世界人民而言為數不多的普通人民中,也有那麼一個為深廣的社會曆史蘊含浸潤徹透了的人,為生活打磨得超乎了絕望之上的人。
今晚的月光亮得靜謐。
“祖華。”皎潔的靜謐裏響起一聲幹脆的喊聲,沒有一絲拖泥帶水。哪裏卻不見個人,也不見哪裏張著個嘴巴,真懷疑神將這時空與人事安排錯了,這麼平靜的夜晚不該融入不平靜的事件,一點兒瑕疵也不可。
一座石屋依著小河傍著李庫山腳,石屋一棟三開間,中間為堂屋,左右兩件間做睡房,堂屋和右側房亮著月光,月光偏照不進左側房。左側房黑洞洞的像隻冷冰冰的盲人眼睛。左側房裏有個蒼老的聲音突然唱起了歌:
我的羊在山頂,
山頂的廟裏響著鈴音,
兒啊,
快快去趕,
急急去牽,
宰了在炕上懸成一片。
我的羊在山頂,
就要跟廟裏土匪結親,
兒啊,
搶也莫怕,
逼也莫怕,
保佑你有天神和地神。
我的羊在山頂,
十七青年參了軍,
兒啊,
保家衛國,
兒女情長
要把生活記在心。
我的羊在山頂,
家事國事都已平,
孫啊,
憶起我的壯年,
思量我的老年,
過了整整八十年。
唷咳,
新世紀!
歌聲鏗鏘,卻那麼蒼老,唱得月兒,也悲涼悲涼的。
歌兒裏的故事,大概是這樣的。
寨子裏紮了十九戶人家,李庫腳下紮了五家,故這一帶被人稱作陳家腳下。陳家腳下最富朝氣,長了個健康的龍虎體魄的是祖華。寨裏人常說到年輕有為的後生時總要說到祖華的。
十七歲的青年小夥子,氣力有整年在水田旱地拉犁的水牯牛大。李庫對麵的廟坡腳下是寨裏的二大隊咳,二大隊上坐落著三家油坊,砌了兩家碾坊。祖華每日上半日在屋後山頭喂飽了家裏的一頭水牯牛後,晌午在堂屋鋪了粗糙的紙張,研墨,練習一本深紅色封麵小冊子上的正楷,偶爾也自己作一副對聯來寫。吃過夜飯,醉熏熏的太陽顫巍巍地掛在西麵墩厚的山巒上,一不留意打個趔趨,就墜入山頭了。祖華上好牛欄門板,門板是一塊塊木板拚湊而成的,需上好一塊再上下一塊,插在兩根打了孔的木柱之間。頗費些工夫。隻是這個小夥子的脾性跟大眼睛的水牯牛一樣溫和忠誠,即或是一點小事,他也要一絲不苟地規規矩矩地去做。也正因著他的性格,他成了爹娘最上心的孩子。大哥野心大,說起來的事手腳也一定要做到,跟了外鄉做魚蝦生意的商人長本事去了。三老自生下來右鬢就長了個肉瘤,肉瘤隨著人的長大而長大,現在有雞蛋大了。他不大願意出去跟人耍,別個朝他臉上多瞧一眼,就以為人家在暗地裏取笑他。隻躲在家裏,在灶房劈柴,壘成空心的寶塔,再掀倒,再劈,再壘。日子就在他手裏劈出,壘上,掀倒了。一個大姐前五年就由一個木匠做媒嫁到楊家寨去了。紅彤彤的傍晚時分,祖華換了日裏在門前河裏洗過晾幹的白色背心,昂首走過對門二隊上看油坊碾坊玩。
同祖華一起看油坊碾坊的兩個青年,一個叫王生,一個叫向貴。他們歡喜進到油坊中去看油枯,那“像餅子,像大錢,架空堆碼高到油坊頂”的東西。聞起來又香又脆。祖華娘常背了背簍來油坊問人要油枯,背回去洗衣裳,有的作了水田肥料。打油人即使自家要的,也會分了一半給祖華娘。聽完炸油的軋軋聲,他們又去相隔幾塊梯田的碾坊看碾盤,不久就坐到長滿青草的田塍上歇涼。有光著膀子搖著蒲扇的漢子打碾坊經過,看見祖華一夥必然大笑道:“祖華,搞飯沒搞?”
“搞了,過二隊上來玩。”
“陳家腳下河岸上不好歇涼?”
“好是好,長腳蚊多。”
問話的漢子光著腳板啪啪走在石板上,浦扇將人搖入迷蒙中了。好似一個疏忽間隱遁了的不拘世俗的仙人。
有兩家碾坊是書記家的,書記女兒向三妹聽到祖華的聲音便從自家高大的木屋裏走出來,為夜的薄莎輕輕籠罩著,像雲雀似的張了嘴唱起了山歌:
哎——月亮出來灑半坡,
銅盆打水喂岸鵝。
岸鵝不吃我銅盆水,
單身的妹妹莫奈何。
歌聲如月光般撩人心醉,一定是唱給一個男子聽的,不吃她銅盆水的鵝子又是哪一隻?祖華聽著聽著,心隨著歌聲在漂浮,在沉溺,他想開口接下去,但又馬上發現差點就犯了一個大錯誤。他記起去年爹提著一隻雞一包糖去書記家講親的事,書記因覺門不當戶不對故委婉地拒絕了。書記說得問問女兒自己的意見,那時向三妹就躲在隔壁房裏,書記早就吩咐她不許出來會客。向三妹是歡喜祖華的,她常偷偷從家裏拿了糕點或沒有吃完的肉放到祖華耕田的田埂上。祖華心寬敞著,再裝個向三妹是足夠的。一是向三妹的那張蘋果似的圓臉尤其惹人喜愛,二來她家是寨子裏有權勢有財富的人家,再者他對向三妹存著感激之情。誰要娶了向三妹,嫁妝一定是兩座碾坊,這點誘惑,一個會拉犁耕地的青年要抵擋也是有一定難度的。
向三妹見無人應她,心裏又起了幾個粗糙的疙瘩,朝著祖華所在的方向嘟起了那張飽滿的嘴。
“噶噶噶”一群水鴨子在田裏叫了起來,卻不是向三妹的鵝子,另一家姓黃的人家的鴨子跑到田裏來了。
“有人不有?幫我趕下水鴨子!”一個女孩子在遠處喊道,從聲音量得出女孩子的身段和個性,必是一個粗獷,爽朗,身子高大的女子。
祖華幾個小夥子鏜鏜鏜各跑到幾條田埂上圍趕鴨子,經過一番努力鴨子的控製權又交還到女孩子手中。那趕鴨的女孩子沒有問另外兩個小夥子,隻朝祖華問道:“哪個隊上的?”
“陳家腳下。”
那女孩子便不再問了,心裏也大概對回話的男子有了底,隻咯咯笑著趕鴨子回去了。真令人分不清哪是鴨子的聲音,哪是女孩子的笑聲。
天更夜了,像是又敷了一層柔軟的黑色蜜糖。而頭頂墨藍色的夜空,月光朦朦朧朧,大大小小細碎的星子卻像被誰人鬆開手一把拋撒到蒼穹去的。由於是手撒出去的,故大小與排列極不規整。祖華兩手交叉枕著頭,仰麵躺倒在肥嘟嘟,軟和和的田塍上,張著嘴虔誠地看天上的星子。在舌尖上吹起一個個轉瞬即逝的小泡泡。他想起小時候爹娘講的,天上掉了一顆星子下去,就代表地上死了一個人。雖然寨子裏的人是屈指可數的,但天上星子數不勝數,繁盛茂密,世上的人肯定也如這般多了。星子是誰人拋撒上去的,地上的人又是誰人拋撒下來的,拋撒人下來的那雙手一定在無限遙遠的高處。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世上的人是很難滅亡的,死了一個又有一個新生來填補。因為昨天那顆星子掉下去的空處,今天又添了一顆更明亮的,天上的星子永遠這麼多。
河岸桑樹上的紡織娘奏響了琴弦,輕微地起伏的稻田裏的蛙聲呱呱嘈雜不斷。蛙聲是一堆一堆,一陣一陣響起的,並不很統一。遠處的蛙喊了一陣,近處的蛙又起了勢唱了起來。而也正因為這不統一,才襯托了寨子熱鬧安閑的氣氛。大家想起二三十年前廟坡上窩藏的土匪時,再看眼下,便覺得恍如隔世。
那時祖華三四歲,一日一個滿臉橫肉,手提一把亮閃閃的柴刀,背上背一個碩大的背簍的中年漢子在田埂間碰著祖華一群小孩兒。孩子們見一生人皆嚇得四處逃竄,隻有祖華跟大哥祖名鎮定地站在田埂上。漢子問祖名可願意上山做土匪,祖明拍著胸脯跺著腳說道:“幹!那末怕了?沒怕。”漢子聽了爽朗地笑道:“小孩家家”,他指指兩個孩子,“我們不收。”說著便揚長而去了。即使他收祖華也不願跟大哥去做土匪的,因為爹娘講過莫跟陌生人走。其實他並不知曉土匪與普通老百姓有哪樣區別,隻聽爹娘說更早些時候土匪常到農民家牽牛牽羊,是欺壓百姓的。但祖華家從未遭遇過什麼土匪搶劫,他覺得大概是爹娘聰明,牛羊喂長大了要麼就賣了換油鹽吃,要麼自家殺了。祖華出生後寨裏土匪已很少了,整個湘西的土匪也基本上打跑了。所以除掉兒時見過幾次不那麼凶悍的土匪外,祖華對於土匪已沒有什麼更多的印象了。好日子來了,大家都這麼說,老輩人們都說祖華他們生到了好時代。但什麼樣的時代才叫好時代,自古以來有個什麼樣的定義呢?
蛙聲似乎更熱鬧了,油坊碾坊已停歇,一二十戶人家也在蛙聲中安穩入夢。露水重了,祖華的手肘已為濕氣濡潤。他立起身習慣性地拍拍身子,從肩膊到膝蓋,全身如蛙聲一般輕鬆暢快。大踏步穩健地走完條條纏繞的田塍,過了河上的木橋,進了堂屋在堂屋一角的竹床上躺下。沒有什麼心事,很快睡著了。
人們的夢與夜的脈搏押韻合拍,沒有浪費這同白晝一樣重要的時光。
(二)
秋老虎跑得真快,不知從什麼地方跑到這小山寨來了。節氣都是公正無私的,比包大人更公正與無私。它不管是寨子還是縣城,不管是貧是富,總要忠誠地到你這地方走上一遭。
各家各戶都下田割穀子打穀子去了,金黃一片,比金子更真實涼爽的秋風一起,那沙拉拉聲,又比金子碰撞的生硬的金屬聲親切,悅耳多了。祖華手持鋸齒形鐮刀,嚓嚓穀穗一把把整整齊齊地倒下,一排排新鮮的稻茬甩脫了頭頂的累贅,歡喜地大口呼吸著天地間清鮮的空氣。割完了稻子,人也放鬆地大口呼吸著清鮮的氣息。
割田裏最後一排的稻穗時,祖華左手捏緊的一把穗子嘩啦滑落了,右手鐮刀握得太用力,“嚓”如同割進稻杆一樣深深地割到左腿的腳肚子上。田裏流了一攤清亮的鮮血,他咬著牙將鐮刀從腿裏拔了出來,幾乎是出於本能。爹娘嚇壞了急急放下肩頭,背上的穀子將祖華背了回去。
祖華家族世代行醫,曾祖父醫術勝過縣裏醫生。祖華爹也習到一些醫術。雖沒開過什麼正規的藥店,醫院,但寨子裏,其他地方的人患病了都請他看病。祖華跟著爹認識了各種草藥名稱及藥效。老爹吩咐老伴燒了開水,洗淨了祖華腿上傷口,他從屋角拿出平時儲備的藥草,在研缽搗碎,扯爛了一條褲子做繃帶,敷到祖華傷口上。
娘的心子軟些,在灶房偷偷抹著淚自言自語道:“真的是我造孽,萬一那末樣了害到兒,唉……”老爹抽著自己包的草煙,吧噠吧嗒。
祖華的左腳奇痛無比,好似一隻簷老鼠在齧咬,他的眼睛半睜半閉,寬大的上齒在下嘴唇上咬出了兩道深深的血印子。隨時呼之欲出的幹嚎被一種無名的力量壓製在喉嚨裏。誰人見到一個人這樣這一副樣子,若是有良心沒有不心痛的。
娘解下了包裹在頭上的白帕子,走到柴房中從雞窠裏又取了一個雞卵,兜在紫色碎花圍裙裏,像兜一隻雞崽般小心翼翼。她把新取的雞卵放進鋪了一層棉絮的籃子坐到祖華爹對麵,輕聲說:“他爹,過保靖城買瓶碘酒去,怕傷口發炎,那就摸奈何了。”
“放到灶上,我吃杆煙就去。”
祖華的耳朵跟馬耳朵一樣尖,爹娘的談話一字一句他都聽到心裏。兩顆上門牙咬得下嘴唇沁出了紫色血。
“娘,莫去,一是遠,來回二十多裏,二也莫賣雞蛋,留到過節吃。”
爹娘不再答話,娘煮完豬食出去了。爹將煙袋插在腰際過保靖買碘酒去了。
先前給祖華大姐做媒的楊家寨木匠來嘎湖寨找活兒做,碰到二隊上王生一家正在天坪的石板上打苦蒿,王生爹王望材停下連茄招呼道:
“木匠,哪陣風把你吹來了?”
“你屋風呐,給你屋做天花板,要得不?”
“要得,剛好前一陣子到後山搬了幾根鬆木。”
木匠踩了狗屎運似的,問了第一家就找到事兒幹了。王望材跟妻兒收了苦蒿放置堂屋一角,割了去年還剩下來的半截臘肉招待木匠,銀色,深藍色的黴正旺盛地在半截臘肉上繁殖,足其生命力的的頑強。並吩咐了王生去陽朝鄉裏的酒鋪打二兩白酒,來回八裏路,等到王生回時,天已夜下來了。木匠吃了臘肉,同王望材吃了二兩酒。吃完滿意地在火坑邊站起來。
“我過旮湖來還有一事,要找陳家腳下陳立輝商量點事,五年前我給他大女兒做的媒,賣到楊家寨楊二老屋,現在日子過得好嘞。”
王望材以為木匠這回又是來為哪家牽紅線的,忙問道:“你又給哪個屋女子做媒來了?”
木匠的心思為人猜透,故而更加得意地說:“講對了,這回啊還不是給別個牽。”
王望材追著這懸念問道:“那給哪個屋牽?”
“月老也要給月老兒子牽,木匠也要給木匠女子牽喲。”
王望材領會到木匠意思了,便不做聲,隻顧抿著嘴笑,笑裏有幾分嫵媚,那笑裏似乎是說:“木匠今兒吃了我屋酒,明兒你賣女子我也要吃你屋酒去。”但到底沒有說出來。
木匠酒量好,二兩酒最多隻讓他頭腦更清醒,臉紅脖粗精神爽了,何況那二兩酒也不全是他一人吃的。王望材送他到門口,到門前李子樹上架著的草垛上扯了一把稻草,點燃給木匠做火把照路。木匠穿過條條錯綜纏繞的田塍,一把火焰似跳動的風,激蕩的瀑布,在以黑夜作為燃料的時空裏摩擦燃燒了,散發出新鮮稻草的清香。給人帶來的不僅是某種光明和暖意,還有一種變化著持續著的東西。王望材看著火把燃燒成一個火紅的光點在河岸消失了,才進了灶房。
火把熄了木匠就站到橋頭喊:
“祖華,快給我照亮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