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清真好(1 / 1)

看不清真好

最近,王宗陽熱衷於去村東頭的健身廣場。

其實,這個健身廣場在幾年前就已建成了,那裏早就成了租房住的外地人的休閑樂園,從早上到傍晚,許多老老少少都聚集於此,一邊健身,一邊嘮閑嗑兒。王宗陽之所以不願去,是因為他覺得同這些陌生的人在一起沒有共同語言,更因為……

王宗陽最終還是去了。每天,他站在馬路上,呼吸著被汽車尾氣汙染的空氣,享受著孤孤單單的日子,從早到晚地歎氣,簡直就要瘋了。於是,他試著去健身廣場。這一去,很快就嚐到了甜頭。

廣場上的人真多呀!有說有笑,有唱有叫;有姑娘們的低聲悄語,也有小夥子們的南腔北調;有老者的真知灼見,也有小兒的哭哭鬧鬧。王宗陽穿過整齊排列的健身器材,摸了一隻鐵馬坐下來,麵含微笑。一抬頭,竟發現了一個令他感動的場景:對麵的如蓋的小柳樹下,正坐著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穿著與眾不同的鮮豔的時裝,臉上似乎洋溢著迷人的笑容,正溫柔而親切地注視著自己。這是一種美好的體驗!是一種已埋藏在心底裏的溫暖的感覺。王宗陽多麼希望能看清這個美麗的少女,好好同她搭訕幾句啊。於是,他上身前傾,使勁擠眼睛、揉眼睛。不幸的是,他仍然沒有看清對方的詳細表情。一切都還隻是感覺!如果連她的年齡都搞不清楚,這個開場白該怎麼說呢?萬一她是一個乳臭未幹的黃毛丫頭呢?抑或是一個已為人母的小媳婦呢?不同的對象,應該有不同的說話方式才對呀。王宗陽一時沒了主意,但他沒有忘記微笑,他決定用自己的微笑回報她的關注。

忽然,王宗陽又有了新發現:周圍的人們紛紛向他投來火熱的眼光,盡管是朦朦朧朧的,但他仍然感到了這些目光的溫度。他便掃視四周,同他們一一點頭;同時,他把眼睛眯成一條縫,以便看清他們的麵孔。——當然也是徒勞的。後來,他幹脆不眯了,朝他們點頭就是了。一陣陣輕鬆而愉快的笑聲,從人們嘴裏發出來。王宗陽也報以輕鬆的笑聲。

天氣真好啊!王宗陽感到頭頂上沒有一絲雲彩,瓦藍瓦藍的天幕上隻懸著一顆豔陽,空氣裏彌漫著香氣,眼前是一片燦爛的世界,就連腳下的綠“地毯”——哦,這是一片綠茵廣場——鬱鬱鬱蔥蔥的,也昭示著一種頑強的生命力!

此後,王宗陽每次走進健身廣場,都能遇那個與眾不同的鮮豔的姑娘,始終坐在同一個位置上,向他投來溫暖的微笑。同時,他也能遇到那些朝他發出笑聲的陌生的人們。這讓他的生活充滿了陽光,讓他的生命增添了力量,他感到自己年輕了許多,心底裏沉鬱了多年的孤獨的陰影也一去不複返了。

一天,他忽然心生一念:為了身心健康,我應該和這些友好的人們融為一體,應該成為他們中間熱心的一員才對呀。為此,他決定配置一副眼鏡。——是的,他是一個近視眼,從年輕時就這樣,但他不願配置眼鏡,以為那樣有失雅觀。現在,為了與那些陌生人打成一片,他做出了這樣的決定。這個決定使他花費了兩個多月的退休金。

他匆匆地來到健身廣場,從衣兜裏摸出那副花一千多元配來的樹脂眼鏡,迫不及待地戴在眼睛上。果然,廣場上呈現出一片明亮的世界,一切都是那麼清晰和分明。他下意識地朝那棵小柳樹望去,那位美麗少女依然準時地坐在那裏。這次他看清了,她是一位年輕的女孩子;再走近一看,還戴著紅領巾!啊,竟是一位孫女級的小朋友。同這樣的小姑娘交流,應該不會存在任何問題,更不會引起他人的聯想了。於是,他徑直朝她走過去。

“你好,小姑娘!”他微笑地打起了招呼。

在廣場上健身的人們愣了一下,隨後一齊發出轟然大笑。他這才看清楚,那個美麗的少女竟是一尊塑像,一尊始終微笑卻從不動彈的彩色塑像。

他的臉一紅,不知所措地坐在他經常騎的那隻鐵馬上。他訕笑著望了望周圍的人們,想自我解嘲一下。然而,那些人隻顧自己說笑,根本就沒有人再理睬他,更沒有像往常那樣親切地注視著他。

他感到奇怪和茫然。

身邊一位老者笑眯眯地對他說:“老哥,你戴上眼鏡好,再不用眯著眼睛看東西了。你往日眯眼看人的動作,像個小醜,可令人發笑啦!”

“什麼,你是說……”

“嗨,眼神不好嘛!我們都理解!”

一股徹骨的涼意猛然間從心底裏泛起,透過五髒六腑,朝全身擴散開來。他頓時感到自己沉浸在冰天雪地裏。一低頭,竟發現腳下的草坪並不像往日看見的那樣青翠旺盛,而是被無數隻腳踩得東倒西歪,瓜子皮、爛紙屑充斥其間。世界驟然間還原了本來的麵目!

一股憤怒的感情襲上心頭。王宗陽臉色蒼白,一把抓掉眼鏡,狠狠摔在地上,隻聽“吧”地一聲,滾得無影無蹤。在眾人吃驚的目光下,他鐵青著臉,匆匆返回了自己的家。

三天後,村裏就傳來王宗陽溘然離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