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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地委組織部牽頭搞的“幹群關係”大討論,在全地區像開了鍋一樣,一下子沸騰起來,識幾個字的人都知道。那幾天地區日報、晚報,電視台、廣播電台報道的全是這事。一些不問政治的老娘們想不知道都不行——電視台為此增加的專題占了“電視劇場”的時間。那時“電視劇場”正在播放一部宮廷戲,這部戲把老娘們看得一驚一乍,一會兒流淚一會兒笑,一個個瘋瘋癲癲的正在癮頭上,想不看專題,又怕跑了好戲。
一開始孟誌遊怎麼也不相信這“強台風”是他刮起來的。那天他正和秘書在鄉鎮裏搞調研,晚上回來從電視裏又看到他在小黃村和群眾談土地、談幹群關係的新聞,這時他還不知道這是地區有意安排,全地區科級以上幹部都在收看。早上牛書記和他說過新聞的事,叫他做好準備,必要時作個專題發言。當時他急著下去,就胡亂點頭,壓根兒沒往深處琢磨。現在看到新聞,才想起這檔子事。新聞播完了,家裏的電話像夏日的知了開始叫喚,縣委、政府兩邊的人整天碰鼻子撞臉,說話比較隨便,對著電話亂嚷,喂,老孟,你刮啥台風,想把我們吹進洪澤湖喂大魚喂龍蝦咋的!
孟誌遊一頭霧水,小心問,請你說說清楚,我刮啥台風啦?
電話那頭又嚷,老孟,你別鼻孔裏插大蔥裝象了好不好?全地區都傳霧了,地委李書記、陳部長要我們開展大討論!
孟誌遊不信,嘀咕說,我咋不知道?
那人問,真的不知道?
孟誌遊在這頭一拍胸脯說,誑你是小狗!
那人一聽孟誌遊發急了,趕緊說,別!別!別!我相信你好不好?
……
下麵的電話差不多都是這內容。
這一夜孟誌遊睡得很不安生,眼一閉盡是夢,夢裏琢磨的全是大討論的事。牛大開要他做好準備,必要時還要做專題發言。自到縣裏工作,孟誌遊特別羨慕牛大開、許立軒。瞧人家,天生就是當幹部的料,不管啥會,人家從來都是從容不迫應付自如,往主席台一坐,瞅一眼台下,清清嗓子,張口就來,講兩三個小時不歇嗓子,那話一嘟嚕一嘟嚕,好詞就像小黃村一戶果農栽培的紫葡萄,圓溜溜光滑滑。聽人家作報告好比咳嗽吃冰糖,滿肚子熨帖,從心裏往外透著舒坦。再聽聽孟誌遊講話,幹癟、蒼白,沒有一點文采。旁人不知道,孟誌遊是老水牛吃大棗自個兒心中有數,在縣裏幹事,他怕的不是下基層,也不是處理那些焦點問題,而是開會!偏偏怕事有事,一個不足八十萬人口的縣,不知哪來的那麼多會,上午計劃生育,下午殯葬改革,明天產業結構調整……哪個會都重要,似乎沒有領導到場,那個會就不上規格,不受重視。雖說開會也不要他多動腦筋,講話稿現成的,秘書科早就準備好了,他隻要拿出來念一念,想發揮逢到好說的地方脫開稿子說一說;不想發揮,就照本宣科,別人也瞅不出破綻。但孟誌遊感覺坐主席台就是受罪,渾身疙疙瘩瘩的哪都不舒服。孟誌遊剛到縣裏當副縣長那會,他坐上主席台頭都不敢抬,半百的人還臉紅心跳。有時偷偷瞅一眼台下,看全縣的幹部都眼巴巴地盯住他瞅,他嚇得趕緊收回目光。輪到他講話,他瞅一眼眼前的話筒,會情不自禁地想起台下那一雙雙眼睛,這時他的話就說不順溜了。按說孟誌遊已幹了兩年副縣長,大小會開了無數,鍛煉到現在也該有一些進步,可他愣是沒長進,仍然是坐到台上就發慌,看到話筒就口吃。
七思八想地琢磨到天亮,孟誌遊的腦瓜子沉得像石頭,也沒把“專題”的框框架架琢磨出來。孟誌遊歎息一聲往起爬,方梅蘭在床那頭說話了。她說,老孟呀,你愁啥呢,夜裏不睡覺,咕咕囔囔的盡說夢話。
孟誌遊坐起身,一邊往身上套衣服一邊說,牛書記讓我專題發言,我這肚子早年裝的是大山芋,忘了往裏灌墨水,叫我“專題”發言,這不是攆鴨子上架難為人嗎!
方梅蘭挺起身子,兩眼像小燈泡,亮亮地望著孟誌遊,問,你說的可是電視裏的事?
孟誌遊吃驚不小,心想她知道的事還真不少,消息來得比我還快,尤其是小道消息,好像生了翅膀,專往她跟前飛。自打到城裏來,她對縣委、政府兩邊的人事特別關心,不該問的也亂插嘴。想到這,孟誌遊有意不搭她的話茬。
方梅蘭半天聽不到回話,用腳猛蹬一下孟誌遊,帶點情緒說,你的耳朵是背還是聾?一點禮貌沒有!
孟誌遊套上褲子,跳到地上說,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別攙和我的事,你就是記不住,永遠改不掉鴨子嘴亂嚷嚷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