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人氣榜

作者:楊少衡

副市長從樓上縱身躍下,其背後的原因可以任由我們猜測:他自殺之前做過什麼?遇到過什麼?是誰給了他這樣做的勇氣?小說揭示官場的盤根錯節與錯綜複雜,以及正直良知立足官場的艱難與無奈,讀來令人感慨,也有警示作用。

1

億利鞋廠火災發生於星期日午夜過後,1時35分左右。大火起於鞋廠廠區西側庫房,迅速波及與之相鄰的車間主樓,值班人員發現時,整排庫房已經陷入大火,主樓這邊火龍正逐層上躥,迅速卷到六樓。巨大的火舌從門窗吐出,整個廠區濃煙滾滾,到處是畢畢剝剝的燃燒聲。當時刮北風,強勁而幹燥的氣流與烈焰彼此相助,呼嘯席卷,生吞活剝,火光映紅夜空,高溫灼人,空氣裏到處彌漫著化學物品燃燒的刺鼻氣味,伴以驚恐萬狀的慘叫和呼救,景象異常嚇人。

這場大火被發現時已勢不可擋,無法控製。市消防支隊接警後緊急出動消防車,以最快速度趕到現場,眼看著大火吞沒了兩幢建築,到處都在燃燒,慘劇已經釀就。午夜兩點左右,十幾位負責官員分別到達火場時,大火還在戲弄消防車的高壓水龍,猛烈火焰忽閃跳躍,玩兒似的與高壓水柱共舞,水柱衝過來時火焰退開低落,水柱一轉再衝天而起,大樓裏可以燃燒的東西都被點燃,隻待燒成灰燼。

匆匆到場的負責官員來自市直各相關管理部門和鞋廠所屬開發區管委會,為首的是副市長朱龍輝。朱龍輝在市政府裏分管安全,這種時候這裏不能沒有他,就像殺人犯罪現場不能沒有刑警一樣。熊熊大火邊一批人迅速圍攏過來,朱龍輝憂心忡忡,站在馬達轟隆轟隆響的消防車旁,大聲喊著,向安辦主任張斌問了兩個問題。

“火裏還有人嗎?”

“可能不少!”

“到底多少?”

“有四五十!”

朱龍輝轉頭看火場,臉上表情異常痛苦。忽然間他一個踉蹌,身子向前撲倒。身邊幾人嚇一大跳,回過神伸手去拉時已經晚了,朱龍輝當著眾人的麵重重摔倒於地。

幾個官員不約而同,一起大叫:“救護車!救護車!”

朱龍輝人事不省,成為當晚火災的第一個傷員被送進醫院。院方緊急組織醫生會診,斷定為突發腦溢血,病情凶險。

這一場大火,以及朱龍輝緊急中的突然發病,堪稱悲劇,時下網絡語言叫“杯具”。該“杯具”竟然給了謝一鳴一個意外的轉機。

大火發生之際謝一鳴毫不知曉,他在300公裏之外省城一處僻靜賓館裏,悄無聲息參加一個課題調研活動。那一天謝一鳴的課目是自學,作課題準備,主管人員給了幾本相關公文彙編讓謝一鳴研讀、消化。該任務相對比較寬鬆。類似調研活動通常直奔主題,力求迅速突破,參與者不可能輕鬆,謝一鳴心裏很有數。

當晚11時謝一鳴按時休息,躺在床上消化自學心得。謝一鳴所住賓館套房有內外兩間,他住的裏間臥室家具擺設,表麵看與通常賓館無異,實際大有不同,房間裏所有尖銳、堅硬物品都作過處理,任何可能被用於異途的繩索、纜線均被收起,窗外裝了鐵欄,窗戶緊閉,無法打開也無法越過。套房內間與外間本來隔著一道門,此刻門已經被卸掉,內外相通,外間擺了兩張床,由謝一鳴的兩位陪同人員使用。這兩位是本課題工作人員,他們負有監管責任,謝一鳴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在深夜裏的翻身都在他們的密切監控之下。

這裏其實是在辦案,所謂“課題調研”隻是謝一鳴自己的說法。

前天傍晚,從省裏下到本市的辦案人員對謝一鳴宣布上級決定,要謝隨他們連夜前往省城,“協助調查”。辦案人員剛要宣布出發,謝一鳴的手機忽然響了,他習慣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看了眼屏幕,按下接機鍵,身邊幾個辦案人員一起發聲:“是誰?”

謝一鳴這才意識到情況不一樣了,這時候當乖乖收起手機,他居然還要好勝,捂住手機強調事情重要:電話是朱龍輝副市長打來的,有一件工作上的事情。

辦案人員還沒吭聲,謝一鳴就接了電話。

幾小時前朱龍輝曾經跟謝一鳴聯係過,有要事商量,兩人約定明天一早在謝的辦公室見麵。此刻朱龍輝來電話講的還是這件事:剛接通知,書記明天上午八點半找他,他跟謝一鳴商量把兩人見麵的時間提前,早點上班,七點半在辦公室見麵可好?

謝一鳴說:“不湊巧,我這裏也碰到事情了。”

一聽說謝一鳴馬上動身前往省城,朱龍輝非常詫異:“什麼事這麼突然?”

謝一鳴能說什麼?給帶走了?弄進去了?“協助調查”?

“有一個重大課題調研,”謝一鳴道,“突然通知。回頭細說。”

所謂“課題調研”就此而來。本次重大課題的調研對謝一鳴其實並不突然,他有心理準備,所以麵對辦案人員未顯驚訝。謝一鳴為人沉穩,表情不多,人卻比較自負,很注意臉麵,急切之中,拿“課題調研”替自己掩飾,頗符合其個性。

當時包括謝一鳴自己,沒有誰料想到本次“調研”日程於他短暫得異乎尋常,隻用了一天多時間,“自學”剛剛開始,尚未進入正題,情況突變,課題中止。

那天午飯後,辦案組一位負責人通知謝一鳴收拾自身物品離開。

謝一鳴問:“沒事了?”

當然不是。這裏在辦一起重大案件,進來的人都有原因,沒有掌握足夠情況,不會把謝一鳴從市裏帶到這裏“協助調查”。由於發生了一些特殊情況,經上級研究決定,允許謝一鳴先回去應急,這並不意味著問題沒有了。

“該是什麼還是什麼,該怎麼辦還會怎麼辦。”負責人警告。

“怎麼辦都一樣。”謝一鳴表示,“我沒事。”

“你肯定?”

他很肯定,他不會有事。像他這樣的人不多。

“我們記住你這些話了。”負責人說。

他們把謝一鳴的手機退還給他,根據辦案規定,這部手機在一開始即封存上交。參加類似“調研”活動不可能帶太多個人物品,不必如何收拾,公文包一抓就差不多了。謝一鳴以最快的速度匆匆撤退,離開房間,他的轎車已經在賓館停車場等候。

司機小王上午10點鍾接到出車通知,要求立刻趕到省城這個賓館接人,於下午3點半前把謝一鳴送回本市。一路上小王試著給謝一鳴掛過幾次電話,都掛不通。

謝一鳴不作解釋,隻問:“市裏出什麼大事了?”

“開發區燒死了30多個,朱龍輝副市長變成了植物人。”小王報告,“主任交代我向你報告,他們也會給你掛電話。”

謝一鳴這才知道億利鞋廠的一把大火和朱龍輝的不幸。從時間上推算,事情發生在他被帶離的當晚,大約六七個小時之後。

謝一鳴問司機:“還聽到什麼消息?”

小王說:“大火嚇人啊。”

“除了大火還有什麼?說我怎麼了?”

小王支支吾吾:“有,有一點。瞎說嘛。”

“當然是瞎說。”

如今這種事情能瞞住誰?謝一鳴副市長忽然銷聲匿跡,手機關機,無從聯絡,秘書不知,司機不曉,如此異乎尋常,到底怎麼回事?不會超過半小時,相關消息立刻就會傳遍大院內外,馬上會有知情者報出確切消息,人們會知道是省裏辦案人員把他帶走了。幹什麼去?“課題調研”嗎?扯淡,他肯定是出事了。

所幸轉眼間他又回來了。

此刻需要趕緊聯絡,盡快搞清情況,但是謝一鳴隻把手機打開,守株待兔。

幾分鍾後,第一個打進電話的是小劉,市委書記柳英的秘書。

“謝副市長嗎?”電話裏的聲音有一絲欣喜,可能是因為終於掛通。

“我是。”

“柳書記跟您說話。”

柳英在電話裏什麼都不問,顯然她什麼都清楚,包括謝一鳴已經坐上轎車離開賓館。她隻問了一句:“情況聽說了吧?”

“駕駛員說了一點。”

“不要耽擱,趕緊回市裏。”

柳英可能擔心謝一鳴不往回走,留在省城別有動作。忽然從“課題調研”現場脫出,謝一鳴有理由抓住機會為自己緊急跑動,設法謀求轉機,不能坐以待斃。

謝一鳴發問:“要我做什麼呢?”

鞋廠火災情況嚴重,朱龍輝生命垂危,一時沒有其他人頂上,市裏幾位領導碰頭,考慮再三,經研究並報告上級,要求先召回謝一鳴,接手負責處理這件事。由於情況比較特殊,上級同意作為特例安排。

“你有什麼意見?”她問。

此刻謝一鳴選擇餘地不大,明擺著。安全事件處理一向燙手,不是什麼好差事,但是如果他不想馬上掉頭回賓館去繼續參加“課題調研”,他就不能推托。

謝一鳴表示可以接手,不過需要明確。處理類似重大安全事件他有經驗,其中很重要的一條是不能幾個聲音說話,不能大家都來插手。如果交給他,那麼權限範圍內由他負責,他說了算,需要報告、研究的重大事項除外。慣例如此。

“這是以示負責。”他強調。

“按慣例吧。”柳英說,“時間很緊,爭取快點,直接到現場。”

謝一鳴的轎車直接出城,進了高速公路入口後,他拿手機打了個電話,這個電話是當天下午謝氏通信記錄中唯一的主叫電話,聯係的半徑最遠,裏通外國。

他掛美國,波士頓。由於時區不同,此刻大洋彼岸為午夜之後,正常情況下是人類熟睡時分。對方顯然不處於正常狀況,電話一掛就通,聲音急切,是個女聲。

“哎呀!急死我了!”對方叫道。

“急什麼。沒事。”

“電話一個又一個啊。”

“不要聽,都是瞎話。”

顯然謝一鳴參加“課題調研”的消息傳播得相當快,不到兩天,已經跨越大洋,遠赴美國。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果然不錯。對方之焦急溢於言表,謝一鳴卻不能在電話裏多說,隻以“瞎話”進行否認,不作具體解釋。

他在電話裏問起一件事:“臭丸怎麼樣?在美國都好吧?”

對方一時反應不過來,張口結舌:“臭丸?”

謝一鳴沒讓她發問,當即打斷她:“你盯緊他,美國不好玩,不要惹事。”

他把電話關了。雖然含糊隱晦,關鍵信息已經發出,對方想一想自會清楚。此刻不能在電話裏講明白,以謝一鳴的情況分析,這部手機恐怕已經涉案,被辦案人員旁聽,參加“課題調研”協助調查了。但是本電話無把柄,通話的女人雖在美國,她問題不大,不是小二小三,是謝一鳴的合法原配,她在美國“陪讀”,跟女兒在一塊兒。

除了“裏通外國”,當天下午謝一鳴的手機沒怎麼花錢,因為接聽免費。一路上電話不斷,彙報情況的,打聽消息的,婉轉致意的,手機鈴聲不時響起。轎車在鈴聲相伴中奮勇前進,兩個多小時後,下午3點半謝一鳴準時到位。

此刻已經過了一天多時間,火場依然煙氣撲鼻,處處焦黑,一片狼藉。現場處於封鎖中,警察、消防隊員和急救人員清理了大樓各層焦土灰燼和樓周地帶,一共發現了35具死難者遺體,其中有31人燒死於大樓內,無一例外均為焦屍,慘不忍睹,麵目全非,沒有一具尚可辨認。另有4位死難人員為跳窗逃生時摔死,雖非焦屍,卻頭破頸斷,渾身是血,異常嚇人。所有死難者遺骸均用被單包裹,運至附近一個倉庫暫存,等待善後處置。除死難者外,另有12名幸存傷員,這些人在火起後反應迅速,於大火封鎖通道前分別從所住四樓、五樓跳窗逃生,有幸逃過大火和落地衝撞,卻都摔成重傷,其中兩位生命垂危。全體傷員都已送醫院搶救。本次火災生命損失慘重,以死亡人數計,為本年度本市之最,其慘烈迅速驚動了各方。

謝一鳴到達時,現場已經聚集了一批重要人物,為首的是本省省長和分管安全的副省長,以及省上相關部門幾大員。他們分別於昨日上午、下午和晚間陸續到達本市,已經分別視察過火災現場,現在再次聚攏於此,等待國家安辦一位副主任及所率工作組。工作組一行奉國務院領導之命專程從北京前來,由機場趕赴事故現場。市委書記柳英陪同省長提早來到現場等候,她看到謝一鳴進來,抬手示意謝一鳴站到對麵迎候隊列裏去。對麵一行成排,都是本市大小相關官員。

十幾分鍾後,國家安辦工作組一行到達。

其後按慣例進行了現場視察與彙報。大火現場觸目驚心,視察和彙報過程氣氛沉重。緊接著國家安辦和省領導動身前往醫院看望、慰問傷員,柳英等地方主要領導陪同。謝一鳴留在現場,召集相關部門官員,接手具體事務。

市安辦主任張斌向謝一鳴報告:“‘點’已經踩好了。”

張斌所謂“踩點”指的是確定臨時工作機構的辦公地點。重大事故發生後通常要設立應急處理現場指揮部,抽調相關部門人員集中辦公,辦公地點通常設於事故現場附近。張斌他們找的地點在鞋廠相鄰村莊,臨時借用了一個村部,為一幢三層獨立樓房,樓下有院子、圍牆,外邊有曬場,停車很方便,樓裏有廚房。

謝一鳴問:“房間多嗎?”

“足夠。”張斌說,“已經通知各部門負責人和工作人員立刻集中。”

盡管涉及部門較多,安辦的動員效率很高,他們有經驗也有預案,輕車熟路。謝一鳴對張斌提出的人員名單沒多補充,隻強調一條,鑒於本次事故的嚴重性,有必要請紀委和公安部門增派力量。

“他們的事少不了。”謝一鳴說。

“我馬上聯係。”

“把那幾個人先管起來。”謝一鳴交代。

管住誰呢?鞋廠老板和管理負責人員。出了重大惡性事件,一把大火,30幾條人命,企業脫不了幹係。事情發生時已經通知企業相關人員到場處理善後,謝一鳴下令將他們立刻集中到“點”應急,由警察負責控製,以協助調查。

“咱們自己的人不要忘了。”謝一鳴問,“現在先動哪一個?”

他問的是動哪個當地負責官員。燒毀的鞋廠位於市區南郊,十多年前這一帶被辟為經濟開發區,成立管委會負責管理,鞋廠是開發區地盤上的企業,出了事自然唯管委會是問。謝一鳴在現場安排布置工作之際,管委會一位姓陳的副主任就陪在他身旁。主任剛才也在,此刻隨上級領導去醫院看傷員了。

謝一鳴問那位陳副主任:“我記得你不管安全。”

對方回答:“我管財務,管安全的林副去香港招商還沒回來。”

謝一鳴下令該副主任先進“點”,其他人再說。不許拖延,現在馬上回去收拾洗刷用品,於晚飯前到村部報到,從當晚起,未經批準不得離開。

那人一時口吃:“謝,謝市長這是。”

“這是‘課題調研’,協助調查。”

謝一鳴沉著臉,問在場各位,除了這場大火,是不是還聽到一個關於他本人的消息?謝副市長出事了,是不是?在這裏他要負責任地說明一下:幾天前上級派員把他帶到省城,不是什麼“課題調研”,實為協助調查。現在他沒事了,受命回來處理這場大火,全權負責,肩負重任。雖然他沒事,這裏卻有事,他要請相關人員也來“課題調研”一下,協助調查,看看哪個有事哪個沒事。出了這麼大的災難,地方官員逃不脫領導責任,現場有不少異常跡象,估計查下去情況特別嚴重,失職瀆職恐怕還是小問題。30幾條人命不能一把火白白燒掉,死者與生者都要討個公道,不狠狠打掉幾頂官帽子哪裏可以。如果火災發生在半年多前,他自己頭上這頂官帽子首先要被打落。眼下情況不一樣,他個人的帽子沒有問題,打別人帽子他決不手軟。

這時來了一個電話,是柳英。

“周副省長來了,我在省長這邊走不開。”柳英交代,“請謝副接一下。”

“領導什麼時間到?”

“馬上。我讓程市長也趕過去。”

十幾分鍾後周副省長來到火災現場。

周副省長叫周長安,是當天駕臨現場的第三位省領導。周在省政府管工業,開發區和民營企業都在他分管範圍內,因此專程趕來關心。他不具體分管安全,事故善後與調查工作不直接過問,所以未與省長他們同行,也不參與陪同國務院安辦的領導,自己另行趕到現場視察。這場鞋廠大火讓周副省長如此重視,還有一個特殊原因:他是本市前任市委書記,榮升到省裏才一年多。

市長程洪跟周長安同時到達。

周長安一見謝一鳴就拉下臉來:“怎麼搞的?一把大火!”

謝一鳴不吭聲。程洪在一旁裝腔:“省長火大了,躲遠點!”

“我不躲。”謝一鳴回答。

程洪轉頭對周長安笑:“其實省長不能怪他,他沒放火,分工也不歸他。”

“那麼怪你?”

程洪嘿嘿:“我當然也有責任。”

安辦主任向周長安彙報情況。程洪悄悄伸手,在謝一鳴胳膊上用力捏了一下。

“你老弟怎麼樣?”程洪低聲問。

市長在表示關切,因為“課題調研”。

謝一鳴一以貫之:“我沒事。”

周長安忽然轉過頭逼問謝一鳴:“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

謝一鳴說:“不敢驚動領導。”

周長安訓斥:“死要清高。”

2

幾年前,謝一鳴在下邊縣裏當書記,號稱第一把手,一方諸侯,管著一塊地盤。有一天縣領導開會,縣長在會場上請示,說賀老板從上海來,談漁港的事情,謝一鳴書記能不能見見他?

謝一鳴說:“你先頂住。”

“人家想見書記。”

謝一鳴笑笑:“你跟他說,謝書記太牛了,不見。”

縣長也笑:“媽的,這個賀老板跟謝書記一樣牛,非見不可。”

“他算老幾?”

“人家是賀老大。”

賀老板確實又稱賀老大,本名叫賀權,來自上海,是本縣籍在外一個知名大款。賀老板老家在本縣沿海一個小漁村,他打算在家鄉海邊投資建設一個中型漁港,該項目牽涉大筆資金,需要報國家和省相關部門批準。賀老板自稱籌措資金不成問題,報批也有門路,隻要地方上支持,項目就能辦成。他給地方上開出的條件主要是土地,漁港加上附屬的開發區域,至少得給他一千畝,地價要特別優惠。

賀老板老家所在的縣東北部沿海缺水,以荒坡石岸為主,地不值錢,通過興建漁港帶動荒僻地帶開發是一件好事,因此該項目一經提出就受到謝一鳴特別注意。謝一鳴請縣長親自抓這個項目,他自己也盯著項目進展。項目接洽過程中情況忽然有變:市委書記周長安給謝一鳴打來一個電話,了解相關事項。項目八字尚無一撇,居然驚動市主要領導,因為用地量比較大,投資商比較特別,領導聽到了一些反映。

“不要撿到筐裏的都是菜。”周長安問,“你們對這個賀老板有多少了解?”

謝一鳴承認:“知道有點實力,背景倒不清楚。”

“聽說這個人外號賀老大,到底是什麼老大?”

周長安指令謝一鳴注意了解賀老板的底細,項目看準了再定。

謝一鳴即布置相關部門查一下,果然了解到一些情況。這位賀老板頗有些傳奇經曆,出生成長於小漁村,在本縣讀完初中,考入省城一所中專學校,畢業後被招到上海一家遠洋輪船公司當貨輪水手,行船過海,走南闖北,數年後下船進公司當管理人員。不久辭職,下海經商,自己辦公司,從集裝箱維修業務開始,一步步擴展到港口機械進出口,企業越做越大,實力逐漸雄厚。賀老板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為人豪爽,性格強悍,敢想敢為,說一不二。賀老板當水手時曾因聚眾打架被拘留,經商初期曾被警察抓過,涉嫌詐騙,後來無罪釋放。這個人做生意很大膽,碰上事情敢出頭,交道廣辦法多,人稱紅道黑道都通,三教九流都有人,特別擅長跟官員打交道。因此他的“賀老大”之名帶有很強的江湖味,不僅因為賀家兄弟排行。有人評價他是一大能人,也有人罵他是海上一霸,褒貶不一。

多年來賀老板主要在上海發展,在自己老家曾經修過一條水泥路,捐建過一個醫務所,搞過一個小碼頭,都是小打小鬧。這一回他準備搞大的,提出建漁港,要一千畝地,胃口很開闊。項目洽談之初,謝一鳴跟這位賀老板見過一麵,禮節性會見,而後就由縣長與賀老板在前台洽商,謝一鳴握著最後決定權置身幕後。待到市委書記周長安提醒,進一步了解賀老板的背景之後,謝一鳴與該項目拉開距離。賀老板幾次從上海來,提出要見謝一鳴,直接麵談,謝一鳴就是不見,弄得賀老板公開表示不滿,說這個謝書記怎麼啦?很牛啊,多大的官,要那麼大的架子嗎?

謝一鳴不予理會:“現在他知道了,官不在大,在牛。”

那年春天,市委書記周長安去北京開會,從首都給謝一鳴打來一個電話,指令他隔天到北京,有重要事情。周長安戴一副近視眼鏡,看上去相當儒雅,行事卻非常幹脆,強於掌控,把個縣委書記臨時召到身邊,哪怕遠去北京,對他隻是一句話而已,毋須說明理由。但是他也不會無緣無故發號施令,北京的這件事不會小,肯定比較急。

謝一鳴吩咐立刻訂機票,於第二天從省城乘飛機匆匆趕往北京。由於天氣原因,航班延誤,上午的航班拖到下午,4點來鍾才到達首都機場。出機場後,本市駐京辦主任已經在外邊等候,用駐京辦的車把謝一鳴直接送到了北京飯店。

“周書記讓你到那裏會合。”主任說。

趕到北京飯店,會合的任務卻是吃飯。匆匆走進氣派豪華的包間時,客人們已經基本到齊,圍坐在一張紅木大桌邊,座中有一個人站起來,哈哈哈大聲笑著,舉起右手放在眉邊,向謝一鳴示意。

“敬禮!歡迎謝書記。”

竟是賀老板,他坐在主位對麵,所謂的“買單”位子上。主位上是一個中年男子,一看就不是非凡之輩,但是謝一鳴不認識。中年男子旁邊坐著周長安,周長安指著剛進門的謝一鳴對中年男子低聲道:“他是縣委書記。”

中年男子看了謝一鳴一眼,沒有特別表情,視若無睹。

當晚謝一鳴叼陪末座。身為縣委書記,自己那個地方的一把手,說一句話擲地有聲,自我感覺很好,但是到了京城這個豪華飯桌邊幾乎什麼都不是。這裏每一個人都分量充足,不是官大就是錢多,包括賀老板。謝一鳴進門時,眾人視若無睹,隻有賀老板玩笑般向他敬個禮,不是特別看重,而是表達某種快慰。

賀老板說:“終於見到了謝書記。”

謝一鳴笑笑:“謝書記真牛啊。”

賀老板說:“領教。謝書記包涵。”

旁人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誰也沒有在意。那頓飯菜肴精美,肯定價錢不菲,但是吃得很平常,並無波瀾。席間沒有誰提到項目,也沒有提到漁港和土地。

飯後離席,賀老板為客人送行,備有薄禮。時臨近中秋,賀老板給客人送月餅,放在一隻精美的禮品袋裏,由他的手下分別拎到客人各自的轎車上。謝一鳴坐車離開時沒太注意,到駐京辦拉開車門下車,司機忽然從身邊位子上抓起一隻禮品袋塞過來,說是今晚那位老板送的,謝一鳴這才知道賀老板給自己也安排了一份。

他在房間裏檢查了禮品袋,除了一盒月餅,還有紅包。打開來數一數,意思意思,兩萬美元。月餅加美元,千裏共嬋娟。

第二天上午謝一鳴匆匆離京,兩天後周長安會議結束,也從北京回到本市。謝一鳴到書記辦公室請示工作,周長安忽然提起賀老板的項目,說了一句:“該辦就辦吧。”

“這麼便宜賀老大?”

“該辦要辦。”

為什麼這件事該辦?不需要周長安多講,謝一鳴心裏自當明白。周長安對賀老板原本不當回事,現在改變了,因為有新情況。北京飯店晚餐後的月餅不是主要原因,關鍵在於飯局出場者的分量超重,顯示了賀老板的巨大能量與人脈。飯桌上什麼都沒提及,飯桌外肯定有重要人物讓周長安對賀老板的項目給予關照支持。這些人手中的權力和影響力很大,地方官員於公於私都需借重,周長安不能不權衡輕重利弊。他召喚謝一鳴趕到北京,不是讓謝一鳴見識北京飯店的菜肴好壞,是表明他決心已定。

“你們去辦吧。”他對謝一鳴一錘定音。

謝一鳴說:“這個賀老大不好。”

周長安即批評:“不要自命清高。”

謝一鳴不再說話。盡管對賀老板十分戒備,周長安所作的決定,謝一鳴會無條件照辦,不僅因為周是頂頭上司,強勢領導,更多的還在於彼此間的淵源與情感。

一個月後市裏舉辦大型招商會,賀老板的漁港項目被列入重點名錄,在招商會上簽署了合作意向。簽約儀式於市區會議中心舉辦,十分隆重,備有香檳,省、市多位重量級人物出席。縣長代表本縣簽字,周長安與謝一鳴都站在後排領導隊列裏。

儀式結束後,賀老板拿香檳跟謝一鳴碰杯,說:“今天賀老大知道自己是誰了。”

謝一鳴說:“未必真知道。”

他問賀老板喝完香檳去哪裏?還有一些具體事情得商議。賀老板自稱行程很緊,上海那邊還有大生意,可供支配的時間不多。他的奔馳車已經在會議中心樓下等候,香檳一喝,拔腿就走。先回海邊老家看一看老母,住一夜,明天一早去機場。

謝一鳴說:“那好,今天下午有點時間,謝書記登門拜訪。”

賀老板笑:“免了吧,又不是上北京飯店。”

“這裏打不著北京飯店,攻進賀家飯莊沒問題。”

當天下午謝一鳴如約前來,一行人包括經貿、土地、海洋等相關部門頭頭,以及賀老板家所在鄉鎮的領導。前有警車開道,後有縣電視台新聞采訪車隨行,一溜十幾部車,浩浩蕩蕩攻進賀家飯莊。賀老板家鄉經濟比較落後,漁村中新房不多,卻有一幢豪宅拔地而起,異常顯眼,就是賀家莊園。該莊園占地數畝,前有停車場後有菜園子,住著賀老大的兩個弟弟,以及其寡母。莊園是賀老大出資興建的,設計師和裝修隊都請自上海,洋味十足,在海邊漁村別具一格。

謝一鳴並不跟賀老板直接談事情,就是擺個架勢以表關心。他率一行人在賀家坐了坐,喝了幾杯茶,即起身告辭。

賀老板當即拉下臉:“不能走。進了賀家飯莊得聽我的。”

謝一鳴問:“你這家店開在哪塊地盤?北京還是上海?”

賀老板說:“雖在謝書記地盤,卻歸賀老大自家。今天特意在這裏挖坑設埋伏,放謝書記攻進來,要謝書記陷在這裏,有來無回。”

他其實就是開玩笑,這裏能設什麼埋伏?賀老板不放謝一鳴一行離開,是他備了本地海鮮,要請領導們吃一頓漁村晚飯。

“謝書記帶這麼多人光臨,鄉親們麵前給我長臉,我得有點表示。”他說。

謝一鳴同意幫賀老板長臉,今天他率眾到來還有兩個意思要表達:一是提供服務,歡迎企業家回鄉投資興業。二是加強領導,要求賀老板的項目既能為賀家生財,也要對當地政府和一方百姓有益。賀老板按要求做就行,不需要更多表示。

“等項目開工,我們請賀老板吃海鮮。”謝一鳴說。

“今天無論如何請謝書記給個麵子。”

謝一鳴讓賀老板給個充分理由,眼下這些人不缺海鮮,為什麼一定得在賀家飯莊用飯?賀老板說:“隻為認識一個謝書記。”

謝一鳴不禁笑:“這個可以。”

他決定吃一吃賀家飯莊,以加深彼此了解。這頓飯不要求其他,要一碗地瓜稀飯,賀家地瓜鼎鼎有名。

賀老板罵:“媽的,謝書記順風耳啊。”

賀家地瓜有典故。本地人說,賀老大當大款,穿西裝坐奔馳,骨子裏還是那個土霸王。家裏蓋了別墅洋房,洋房後邊開了個菜園子,不種花不種草,種了一園地瓜以防挨餓。賀家地瓜用農家肥,衛生間裏屎尿不往化糞池流,要裝在坑裏,漚起來往地瓜園裏送,好好一座洋樓,氣味總那麼怪,又酸又臭。

賀老板為謝一鳴一行人的到來早有準備,當晚的家宴內容很豐盛,做的是普通的農家飯,蟹蝦魚貝,都是當地所產便宜海鮮;一大盆紅燒豬蹄,一大碗海帶排骨湯,幾大盤時令蔬菜;主食是芥菜飯,有鹹菜頭,醃帶魚,卻沒有地瓜稀飯。

賀老板在飯桌邊向謝一鳴道歉,說自己的菜園子出了點紕漏,地瓜從地裏挖出來,卻忘了下鍋,因此桌上少了一碗。他特地讓人裝了一麻袋地瓜,一會兒放到謝書記轎車的後備箱裏,拿那一麻袋重重砸一下領導,看看到底是不是又酸又臭。

“讓他們備100斤。”賀老板說,“謝書記要是覺得好吃,回頭再送。”

“搞那麼重幹什麼?”

賀老板說不能搞輕了。上回北京飯店那是小意思,當時對謝書記還不摸底,看輕了,不好意思。其實官大官小是一回事,管得著管不著才要緊。漁港這個項目,地方小官一句話,比京城大官一百個響屁。

謝一鳴說:“隻怕吃了賀家地瓜,放屁從此不響。”

賀老板擔保自家地瓜營養充足,綠色環保無汙染,非常健康,特別有益各級領導,經常食用,牛書記會更牛,不會變成羊書記。

謝一鳴笑:“可以試試。”

酒足飯飽,到了告別時候,謝一鳴打個招呼,把司機小王叫到身邊。

“他們往車上裝地瓜了嗎?”謝一鳴問。

小王回答說沒裝地瓜,是放了個包。

“重嗎?100斤?”

小王搖頭。包不算太重,沒多少斤。

“拿下來。”謝一鳴吩咐,“還有那個袋子,都拿到這裏。”

賀老板臉色變了:“謝書記這是幹什麼?”

謝一鳴說:“還是那句話:彼此加深了解。”

賀老板手下塞進轎車後備箱的是一隻旅行包,上了密碼鎖,包裏肯定沒有地瓜,裝的應當是人民幣,所謂100斤當為100萬。相對於即將到手的1000畝地,100萬不算太多。謝一鳴讓司機從車上拿的所謂“袋子”是舊物,上回賀老板在北京飯店送的中秋禮物,禮品袋裏裝有月餅盒和紅包,此刻原物奉還,月餅已經過期,煩請自行處理。今天謝一鳴率隊攻打賀家飯莊,主要目的其實就是這個,專程來共嬋娟。為什麼早不退晚不還,要等項目簽約的這個時候?因為早的話時機不成熟,擔心賀老板誤會,以為謝一鳴嫌少。此刻事情大體辦妥,那就不需客氣。

賀老板不服:“謝書記這麼牛啊?”

這個人倒也幹脆,地瓜不送了,扛回菜園埋起來,專等謝書記想吃再挖,往後謝書記肯定會有需要。地瓜是好東西,可以喂牛可以養人,對各級領導都有幫助。

賓主就此握別。

幾個月後漁港正式投建,賀老板投入大量資金,市、縣地方政府幫助他從上邊爭取了多項重要政策支持,包括大筆扶持經費。漁港迅速成形,漁港周邊大片沿海荒地因為漁港的興建而價值倍增,賀老板用低廉價格拿到的千餘畝土地變成巨大財富。

隔年年初,本市兩會召開前夕,有一天晚間,賀老板突然從上海打電話到縣裏找謝一鳴,祝賀謝書記榮升謝副市長。

謝一鳴說:“有嗎?”

“謝書記的事賀老大一清二楚。”

賀老板不僅清楚,他還上下其手參與其中。他聲稱謝一鳴讓他很不滿,謝這種領導會做事,卻不會做人,隻認得自己是誰,不知道別人是老幾。如今這樣可不成,領導謀官跟老板搞錢其實差不多,都得努力跑動,大膽出手,要有人相幫,拿地瓜硬砸,否則哪裏有戲?人家周書記很大氣,會用人,一向看重謝一鳴,要緊時候不含糊。周長安在省領導那裏極力推薦謝一鳴,還要求賀老板動用上邊的資源,幫助謝一鳴做點工作。雖然謝書記太牛,總看別個不是老幾,不吃地瓜不求賀老板,讓賀老板很有意見,但是該出手要出手,賀老板遵周書記之命,幾個關鍵地方都下了真功夫,替謝書記兩肋插刀,說了很多好話,算得上見義勇為。具體過程問一問周就清楚。

“謝書記等著吧,就是這兩天的事情。”他斷言。

“賀老板這是特意提前報喜?”

“我在商言商,討點回報。”賀老板說,“先跟領導吹點風。”

他又看中了一片海灣,在本市另一個沿海縣,準備再搞一個漁港,規模比老家這邊搞的要大,得兩千畝地。項目正在跟那個縣具體洽商,待謝一鳴升上去,當了謝副市長,管得著了,請幫個忙,大力支持。

謝一鳴問:“新項目周書記知道嗎?”

“當然。”

賀老板預測周長安也該上去了,以後省裏的事靠周,市裏得拜托謝。賀老大講義氣,為領導辦事,大家不要相忘。

謝一鳴冷笑:“我已經忘記賀老板是誰了。”

賀老板笑:“謝書記確實牛。嘴巴忘記,心裏有就行。”

其實不需賀老板報信,謝一鳴心裏有數,知道自己將麵臨什麼。兩天後省裏派員下來推薦幹部,而後開展考核,考核對象就是謝一鳴。一個月後市“兩會”召開,謝一鳴被提名為副市長候選人,提交市人大全體代表選舉通過,就此履新。

當年年底周長安榮升,成了本省的副省長。

賀老板不僅消息靈通,對周、謝升遷預報準確,他確實在上邊出過手。這方麵他有實力,也有關係,對他而言,這既是短線投資,也有長期效益。

其後賀老板的新漁港項目緊鑼密鼓,進入論證報批過程,兩千畝地唾手可得,卻沒想到發生了意外。有一天賀老板從上海回本市活動,黃昏時從機場趕赴“賀家飯莊”,他的奔馳車從海邊一個公路險段衝出路麵,翻下懸崖,落入海中。他和車上的司機都未能逃生,困在車裏溺水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