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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張廷竹

因為拒絕拿回扣,從醫院裏辭職出來的醫生黃山坡,開始在一家公司跑生意。由於買不起房子,原來的女友也和他吹了。在跑生意的過程中,他遭遇形形色色的人,眼淚迸了出來,不是朋友帶給他的,不是公司老總帶給他的,也不是女朋友或其他什麼人帶給他的,這眼淚到底是誰帶來的呢?

從小害怕跟領導打交道的黃山坡,一早就被叫進了總經理辦公室。陸總手上的香煙已經燃到指頭,喉嚨一響,長長的一截煙灰掉落在寫字桌上。他等著山坡自己交代,但山坡支支吾吾的,他說,我沒事,我能夠承受。陸總說,這不是你個人能不能承受的問題,本公司不容許這種行為。山坡低下頭說,他跟您也算老相識了,不要為了這點小事翻臉。陸總不耐煩地皺了皺眉頭說,你這人怎麼這樣麻煩,這是小事嗎?這時候山坡聽見走廊上響起硬底皮鞋的哢哢聲。他朝門外看看,臉色變得更加蒼白。陸總拍一下桌子讓他回過頭來。陸總說,怕什麼?今天我就是要替你討回一個公道!山坡不由得兩腿哆嗦起來了。門外卻傳來了一陣笑聲,接著響起文明快樂的說話聲,陸總,今天又有什麼好事找我啊?

山坡看到陸總走到飲水器前,山坡趕緊湊過去給文明倒水。陸總說,“你們是老同學吧,中學還是大學,是一個班嗎?”文明接過山坡遞上的茶杯,瞟了他一眼,山坡弓著的身體像薄薄的紙一樣被風吹著,簌簌地抖動。文明說,“是大學吧,西南醫學院的同學。”陸總沒說話,朝山坡看。山坡隻好替文明補充說,“一個班、一個宿舍的,大學五年我睡上鋪他睡下鋪。”陸總的眉頭鎖緊了,眼睛裏泛出一種比天氣更冷的寒意。陸總連說了三個好字,然後才揮揮手,“黃山坡你忙你的事去吧,放心,你的老同學不會找你麻煩的。”

山坡走到門外就再也走不動了。他靠在走廊的牆壁上,麵對著牆上一張本季度銷售進度表黯然神傷。他恨自己沒管住這張嘴,也怪張老師沒征求他的意見就將這件事捅給了陸總。張老師是陸總的老師,退休賦閑了常來公司坐坐。有一天張老師問他的婚事,他說沒錢找不起對象。張老師說你的收入還可以吧。他的眼睛紅了,一句話衝口而出:我是托人介紹到公司來的,每個月的獎金要分一半給介紹人呢。

陸總關上了門,屋子裏說話聲輕了許多。聽上去好像文明在解釋,而陸總很長時間沒吭聲。山坡抖瑟瑟地點燃一支煙,心裏的鬱悶和擔憂像一塊鐵沉重地往下墜。偶爾有同事經過,詫異地朝他看,他的笑容有氣無力,像躲進雲層的太陽。

讀書時山坡跟文明就沒法比。風流倜儻的文明身高1米75,父母都是公務員。他呢,聽姓名就知道,黃山坡;娘在山坡上挖番薯,挖著挖著就肚子疼得躺下生出了他。黃山坡來到這個世界上時隻有3斤9兩重,20歲時長到1米6戛然而止。如果說文明是大少爺,那他充其量隻是個小小的書童。漂泊來到江南這座省城時,人家已經混得風生水起,他卻連一張回家的車票也買不起了,再苛刻的條件也得接受不是?

屋子裏砰地一聲響,接著是陸總的咆哮聲,各個房間的人都跑到走廊上來。他們聽到陸總說,你幫我介紹業務介紹人,我已有酬金付給你,沒想到你還來這一手!這五年上下鋪的老同學,你也下得了手?陸總又說,甭給我玩兒虛的,我就問你一句話,你還想不想在這座城市、在這一行裏幹下去了?

山坡跑過去推門,想勸說一下,門開了,臉色鐵青的文明踉蹌著朝外走,迎麵相撞,疼得山坡捂住腦袋。文明瞪他一眼,那眼光像一把刺刀。於是,山坡抓住自己的胸口,靠在門上發出了痛苦的呻吟聲,他確實被因為自己而引起的這一場衝突嚇壞了,他寧可再分一半獎金給這位大少爺。

後來他思想鬥爭了整整一個星期,是否去文明那裏賠禮道歉,要不要向他作一番解釋?陸總好像知道他的想法,陸總說,黃山坡啊黃山坡,如果你那麼做,你就不必回公司來了,我給你多發一個月獎金,你回老家去當赤腳醫生吧!山坡隻能苦笑。他岔開話題說,陸總,我不是赤腳醫生,我是縣醫院正兒八經的內科主治醫生。陸總仿佛吃了一驚似的重新打量他,是嗎?他說,我還以為你忘記了自己是怎麼出來的呢,原來你還記得。

山坡羞紅了臉。他愣怔怔地坐在辦公室裏,麵對著窗外的雨景。江南的雨絲纏綿細膩,落在地上悄無聲息,高樓聳立,立交橋上的交通燈紅黃綠不斷變幻,他的思緒飄散開去,想起了老家山溪中的竹排,瓦舍茅屋錯落於縣城的橋涵亭子間。縣醫院門前有一座石板橋,五年前他從橋上走過去走進了醫院,五年後他從醫院走出來走過了石板橋。同樣的雨季,不同的是他的命運發生了根本的變化。

黃山坡當了五年內科醫生後辭職出走,原因很簡單,醫藥代表送給他的回扣,他不敢收。辭職前一個月,一位病人硬生生地被濫用的藥物奪走了生命,幾十位死者家屬跪在病房走廊上,呼天搶地號啕大哭。給死者濫用過藥物的醫生護士何止十位數,偏偏有一位老醫生被抓住了且鐵證如山。老醫生上世紀60年代畢業於名牌大學,原本也是一個要麵子知廉恥的人,臨老了卻走到這一步。門診部正鬧得不可開交時,黃山坡聽見一位小護士在辦公室喊救命,他跑過去一看,老醫生斜靠在藤椅上,嘴向一邊歪著,泛著氣泡,手臂上掛著一支針筒。他將空氣注入了自己的靜脈,顫悠悠地踏上了黃泉路。

山坡忘不了他當時的恐懼,他架著老醫生逐漸變硬的屍體,腦子裏全是前兩天老醫生對他的提醒。老醫生說,黃醫生啊黃醫生,別人都拿回扣你不拿,你就是這個醫院的全民公敵,你懂不懂?

整整一個月,年輕的黃醫生恍恍惚惚地徘徊在門診與病房之間,不知道自己該選擇哪條路。從小到大他不敢得罪任何人,怎麼敢做全民公敵?但是不做全民公敵就有可能成為第二個老醫生,這更使他感到恐懼。

那是黃昏時分,太平間門前靜悄悄的,唯有一隻知更鳥在桂花樹上啼囀,更增添了寂寞淒涼的感覺,一位醫藥代表從假山後麵走出來,嚇了他一跳。醫藥代表說,黃醫生,這是一點小意思。山坡像被烙鐵燙了一下似的推開她的手,你不要害我,他喊,我不想做第二個老醫生!那位風姿綽約的醫藥代表一臉驚恐,好像遇見了一個逃出病房的精神病患者。

山坡遞上辭職報告時,那位喊救命的小護士滿臉崇拜地朝他看。昨天傍晚,小護士陳芳經過太平間,親眼目睹了醫藥代表賄賂黃醫生的過程。護士們私下將那位漂亮的女代表稱為狐狸精,麵對狐狸精的誘惑毫不動搖,黃山坡的形象瞬時變得高大起來,至少在陳芳眼裏遠遠超過了1米6。黃山坡走出院長辦公室,看到小護士愣了愣。小護士說,你打算去哪裏工作?請不要忘記給我來一封信,合同期滿了我說不定會去找你。

別人都以為山坡是一條漢子,隻有他自己知道是如何的猶豫彷徨。他甚至連醫生都不敢做了,先是去重慶去成都打工,賣過殘疾人電動車、輪椅、血糖儀。後來聽說文明在這座江南的省城開公司,就給他打電話。文明說,你的光輝事跡我聽說了,我這裏需要的也是醫藥代表,你不合適。文明考慮了一會兒。這樣吧,他說,我介紹你去一家生物技術公司,雖然也跟醫院打交道,因為產品比較先進,目前還不用跟其他醫藥代表那樣,天天去拍醫生的馬屁。

生物技術公司坐落在城東,窗外有一座高高的煙囪,刺鼻的苯酐氣味在空中嫋嫋擴散,周圍卻是鱗次櫛比的新老樓盤。一輛白色雪鐵龍轎車駛過離窗口不到10米的高架橋,山坡害怕地將身子往後縮了縮。文明開的也是這種車。他好像看到文明滿麵怒容地坐在駕駛室裏,嘴裏嘰裏咕嚕地在罵他。

陸總說,你到底怕什麼?山坡說不出,可他就是擺脫不了心頭那種沉甸甸的感覺。

中午有短暫的休息時間,山坡打了一會兒盹,他夢見自己在大學宿舍裏,文明喝得醉醺醺的從外麵回來,他踢踢床下的臉盆,說,山坡你還沒把我的衣服洗掉啊,你有錢還我了?臉盆裏浸泡著兩件汗背心和兩條田徑褲,還有一雙臭襪子。山坡說,我用洗衣粉泡著呢,我這就拿去洗。他走到樓道上,迎麵走來一位女生,是班長。班長瞟一眼盆裏的衣服,抬高嗓門說,剝削階級欺負勞動人民也不過如此,山坡你給我放下!他麵紅耳赤地傻站在樓道上,看見文明笑嘻嘻地出現在宿舍門口。文明說,我們這叫互通有無,完全符合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原則。班長,你的觀念是否太陳舊了一點?

夢裏的場景如電影一般轉換。一下子轉到嘉陵江邊,陽光穿透稀薄的雲層,烤熱了碼頭上的石階,他在驕陽下搬運貨車上的輪椅。一個騎車經過的女人突然喊了他一聲,他回頭一看,是班長。班長的車後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班長說叫叔叔,小女孩乖乖地叫他一聲叔叔。班長說,你的孩子多大了?班長瞧著他窘迫的樣子張大嘴喊:山坡你真的連對象都沒有找到啊?

往日風風火火的班長忽然變得靦腆起來,站在碼頭上扭了扭腰,放低了聲音問他:你跟文明還有聯係嗎,是否知道他的電話?山坡眨眨眼睛說,你找他有什麼事,你小孩都這麼大了,莫非還想來一次婚外戀?見你個鬼!班長跺著腳說,臉上飛起一片紅暈,她向四周看看,遲疑了一會兒,又放低了聲音說,我們單位有一個科副主任的位置空著,我想請他父母關照一下。

手機短促的鈴聲使他從夢境中走出。山坡晃晃腦袋,仿佛這樣能夠清醒一些似的拿起手機。兩個場景都那麼真實,真實得像窗外的樹,窗外的車和路。這裏沒有家鄉橫亙天地的梯田和山腳下水光粼粼的河汊溝渠,隻有鋼筋水泥森林般築起的高樓。夢境在緩慢地一點一點地消失,留給他的是一種模糊的、難以言說的惆悵。

“陳芳!”他揉揉眼睛,好像又回到了夢裏,他說,“你怎麼又想起我來了?”

租來的房子在南郊。同事阿彪給他介紹的。阿彪是蘇北人,老家比他好不到哪裏去,但是阿彪身高馬大是個帥哥,被城郊賣地發了財的農戶看中做了入贅女婿,住進了五層樓房。一步登天的阿彪對他說,房東是我老婆家的親戚,看我的麵子每個月給你便宜100元房租。山坡兄,我對你夠意思吧?

天色昏暗,山坡在房裏坐著,等待著陳芳的到來。窗外的屋簷下滴答著雨水聲,屋內掛著的衣裳發出混雜著煙味的潮膩膩的氣息。山坡在嫋嫋煙霧中回想往事,又想起了他的老家。

那是他從縣醫院辭職後的第一個春節,回家看望母親。鄉村老屋的飛簷下也在滴水,漣漪陣陣的河道上架著一座長著青苔的石橋。小護士陳芳撐一把油紙傘從橋上走過來,那素淨的傘架和樸拙的傘麵一如她當年的清新。山坡後來想起母親的喜歡,心情就格外沉重。母親從灶後跑出來,拉住陳芳的手,好像抓住了一座通往幸福的橋梁,母親說,你是山坡的朋友?你真的是他的朋友嗎?看到陳芳羞澀地點了點頭,母親合掌向天上拜了拜,喃喃地說,謝謝您啊老天爺,您終於對我們老黃家大發慈悲了!

母親的喜極而泣使他鼻子發酸。不是因為陳芳的到來,而是傷感母親這些年的艱難。父親掉下山崖那年山坡11歲,山坡記得出事的那天他和8歲的弟弟在屋後的竹林裏削竹枝,母親從屋裏跑出來罵道,兩個龜兒子吆,阿爸昨晚剛說過,不準你們去河裏釣魚,你們還想去釣啊!山坡還記得,起初聽見石橋那邊傳來一陣嚷嚷聲,但是他和弟弟都沒在意,他們以為又是誰家的菜地裏跑進了豬或羊。直到村裏的幾位叔伯抬著父親上了橋,他們才知道,天已經塌了下來。

父親是去采草藥喪生的。留給他們的紀念品是一把藥鋤。短短的鋤柄上曾經沾著鮮紅的血跡,天長日久變黑了。從那一天起,這把藥鋤就不斷地提醒他:這個家的將來全靠他了。生來矮小孱弱的他,努力地讀書之餘,拚命地幹活和鍛煉,但是先天不足,1米6終究成了他的極限。

就在與老班長邂逅的第二天吧,陳芳在同一個碼頭走下了船。山坡穿著新買的白襯衫,還係了一條紅領帶,踮起腳在那裏迎接她。那一天陳芳披著長發,穿一襲白色的連衣裙,腳下是一雙平跟涼鞋。也許是暈船的緣故,她的臉色顯得有點蒼白。陳芳走上碼頭,拿一塊手帕揩著臉上的汗珠,站在石階上茫然四顧。

山坡記得,自己飛快地從石階上跑下去,紅領帶飄蕩在胸前鮮豔如火,陳芳看見他了,皺起眉頭說,你怎麼買了這麼一條紅領帶啊,太鄉氣了!

彼時彼地,山坡還租得起碼頭附近一套二居室的房子,雖然簡陋但收拾得很幹淨。他們走過烈日下鬧哄哄的街市,走過百貨大廈、街心花園和電影院,滿街的時裝和外文廣告讓小縣城來的小護士目不暇接興致勃勃。終於到了山坡住的出租屋,山坡走到床邊坐下,將唯一的一張椅子讓給陳芳坐。他記得陳芳站在屋子中央,捧著洗漱用品說,盥洗室在哪裏?看見山坡難堪地拉開房門,請她上租戶們共用的衛生間去時,陳芳掩不住驚訝的神色,怎麼搞的,難道你連一套帶盥洗室的房子都租不起嗎?

今天回想起來,這樣的開端很親切,平淡而真實。那時他們還沒有進入熱戀期,共同奮鬥的願望處於萌芽期。事實上後來的日子有苦有甜,甜是主要的。假如他們一直留在西部地區,而不是跑到這座江南城市來,他們說不定早已買了房,結了婚,很可能連老母親都被接來給他們帶孩子了。

但是,他們跑到這座該死的江南城市來了,這座城市的房價,像山洪暴發時嘩嘩滿溢的溪流一樣令他們恐懼。山坡覺得就是這高不可攀的房價,不僅淹沒了他們的純真年代,淹沒了他們的愛情,連他對未來生活的信心也全都被淹沒掉了。

絲絲縷縷,雨水打濕窗台上一盆蘭花,雨霧彌漫在他的心中,整個世界是濕的。原本以為該忘記的都已忘記,該放下的都已經放下了,陳芳一個電話打過來才讓他知道,該忘記的從來沒有忘記,該放下的也始終都沒有放下啊。

站在出租房的樓下,她感到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離開他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盆蘭花的存在,會不會被他任其凋落或者扔掉,沒想到抬起頭首先看到的是它。凝眸而望,令她雙目隱隱作痛。一盆普普通通的蘭花,好像又把她帶到了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

陳芳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仿佛聽到自己跟他分手離去時落淚的聲音。她記得,那時有一陣風吹過來,把她的裙子吹得如同飛鳥的翅膀,她飛快地跑著,好像害怕他會追上來似的。

陳芳將這盆蘭花放到窗台上去的時候,是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山坡連早餐也來不及吃,匆匆忙忙地洗了一把臉就要出門去。陳芳轉過身說,昨夜回來這麼遲,今天一早又要出門去,星期天老板都不讓你休息一下嗎?上午有個大客戶從外地過來,我得去接站,山坡說,陸總也去的。陳芳說,那你中午一定要回來。山坡說中午有什麼事嗎?陳芳說,第一要去看房子,第二要去買彩票。

山坡跟著陸總在機場等到下午3點多,晚點的飛機才降落下來。一個小姑娘走到舉著牌子站在出口處的山坡跟前說,你是來接我的吧?哎,你們這座城市天氣怎麼這麼糟糕,大霧直到中午才散,耽誤了多少航班啊!山坡瞧著這個小姑娘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陸總趕緊上來接過了她的旅行包。陸總說,對不起,我替我們的老天爺向你道歉。陸總又說,不過不同的天氣有不同的風景嘛,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不是?明天讓他陪你好好逛一下西湖,就算是給你賠禮了。

陸總看著山坡疑惑的神情,將他拉到一邊去。陸總說,這是大客戶的千金,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還重要,何況侍候好她比侍候好她爹容易多了。陸總囑咐他:機靈一點,她想吃啥就請她吃啥,她喜歡啥就給她買啥!

山坡瞟一眼小姑娘,那染過的一頭黃毛,那吊帶背心,那光著兩條細腿的超短裙,無一不使他感到提心吊膽。山坡說,要是她喜歡在大馬路中間跳街舞怎麼辦,我也陪她跳嗎?當然,陸總毫不猶豫地說,交警隊若是將你們扣了,我親自去保你們出來。

陳芳記得山坡那天晚上8點多才回去。陳芳躺在出租房的床上,連中午飯都沒吃。山坡開了燈,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陳芳睜開眼睛朝他看一眼,迅速地把頭又轉了過去。山坡將手放到她肩上說,對不起,我真的回不來呀。陳芳霍地坐起身,離他遠遠的,將手抱著雙腿說,我可不敢當你對不起這三個字,我是被鬼迷了心竅,離鄉背井地跟著你出來過這種日子。一泓淚水在她眼裏打轉,我知道你在忙大事,顧不上我這個小護士了,她說,但不知你忙了整整一日,掙來一個平米的房子沒有?

山坡沮喪地站在床前,再也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因為這三個字已經說得太多,連他自己都覺得缺少誠意了。陳芳看中了城郊一套兩居室的二手房,那時的房價是每平米1萬3,60平米要78萬元。按說陸總給他的工資獎金也算不錯了,但是除了上交給文明之外,還要接濟母親和弟弟,別說忙一天,就是一個月、一季度,他也買不起一平米的房子啊。

陳芳在床上嗚嗚地哭了一會兒,山坡說,陳芳你就別再哭了,其實我們租房子住也是可以的,生活壓力要小得多。再說,現在買不起不等於將來也買不起嘛,政府不是一直在調控嗎,房價說不定很快能夠降下來。陳芳的淚已經流幹了,加上又餓又累,她一邊從床上下來一邊說,你騙吧,你就一次又一次地用這種話騙我吧!

我已經厭倦了這種居無定所搬來搬去的日子,她說,我每天出門都會擔心,回來會不會看見房東堵在門口,不是要我們騰空給他親戚住了,就是又要加租金了!房子小一點舊一點都沒關係,但要是我們自己的你懂不懂?她抬起眼睛哀傷地凝視著山坡說,為什麼我不願意跟你去領那張結婚證,就是因為我想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窩啊!我想裝修自己的房子,我想布置自己的新房,我想去挑選一張屬於自己的新床,一隻梳妝台,你懂嗎?為什麼這樣看著我,她站起身問他,難道我的要求很過分嗎?

山坡拖著她往城裏走,山坡總是用這種手段來瓦解她的鬥誌。山坡說,我帶你去美食一條街,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吃飽了你的心情也許就會好一些。陳芳說,我想吃口水雞、豌豆鯗、豆花魚,還有糍粑和擔擔麵,你都買給我吃嗎?山坡說當然,隻要你吃得下,統統給你點上。

後來山坡反複向她解釋:晚上跟他一起來這裏吃飯的,確實就是下午接來的大客戶,不,不,是大客戶家的千金!陳芳怎麼也不相信。那時候那位多嘴的服務員可謂尷尬之極,因為看見他倆進門時她傻乎乎地說了一句話:先生您不是剛帶著一位小姐來這裏吃過飯嗎,又來照顧我們老板的生意了?比她更尷尬的自然是山坡,他恨不得抽自己兩個耳光。哪裏不好去?偏偏又跑到這家店。

山坡緊緊拉住陳芳的手,他說,真的,那位千金小姐吃大餐吃膩了,問我什麼點心好吃?我說擔擔麵和糍粑,還有賴湯圓,他指著服務員說,她可以證明,我們吃的是不是這三樣點心?

山坡當時的手心沁出許多冷汗,這使陳芳暗自得意。她甩開他的手說,別這麼心虛好嗎?她坐到餐桌旁,說,我想人家也不可能看上你,除非她身高隻有1米4。山坡愣了愣,坐到陳芳對麵的一張椅子上去,他點燃一支煙,將嫋嫋煙霧遮蓋了自己的表情。

現在想來,陳芳覺得自己確實有點過分了。她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碗擔擔麵,然後將手放到桌上,手掌托著腮幫,若有所思地看著他。陳芳說,這位千金長得漂亮嗎,是不是很好騙的那種傻丫頭?山坡說,你瞎說什麼呢,什麼騙不騙的,我為什麼要去騙她?陳芳撲哧一聲笑了,她說,說真的,我還真想你能找到一位有錢人家的千金呢,那樣的話,你讓她出一筆錢給我買房子,你就去做她家的入贅女婿好了。山坡的臉終於從煙霧後麵露了出來,一半紅一半青的。他說,你別胡說八道,陸總派我明天還去陪她逛西湖呢,要不我向陸總請假,推掉這差事算了。

他打開手機,陳芳伸出手去攔住他,陳芳說,你發什麼神經呀,無緣無故地推卻領導給你安排的工作,領導會怎麼想你?山坡的眼睛紅了,歎一口氣合上手機蓋,對不起,他又重複了這三個不值錢的字。陳芳翻了翻白眼,她真的聽膩了這三個字,那時候她隻想到這抱歉的詞兒從他嘴裏出來,已經像白開水一樣乏味;卻從來也沒想過,山坡說這三個字時,又是什麼樣的心情。

陳芳一步一步向出租房的樓上走去。走得那麼蹣跚,那麼沉重。她記得那天夜裏天氣悶熱,蚊子嗡嗡地在他們頭上飛來飛去,睡不著的她起來衝涼,嘩嘩水聲中她任憑自己的淚水盡情流淌。她的家境比山坡好不了多少,父親在深圳的一個建築工地上打工,母親病在家中,妹妹還在讀小學。隻有中專文憑的護士到了大城市,隻能去小醫院做臨時工,若是像山坡一樣的為人處世,一個月的收入除了付房租,連溫飽都成問題。陳芳記得自己揩幹身子,淚水又淋濕了她的臉,回到房間後她走到窗前去給蘭花澆水,澆的似乎全是她的淚水。

不知不覺中,小護士陳芳已經走到了頂樓,那裏有一個露台,數星星的夜晚很浪漫。陳芳發了一會兒呆,想起此出租房已不是彼出租房,格式卻幾乎一模一樣。

電話裏山坡告訴她,現在他不住頂樓住二樓。陳芳卻流連在這露台上。因為那逝去的春夏秋冬,正隨著南麵的江風向她飄來。護士們聊天的時候都說,這輩子依托的還是男人,雖然男人往往是不可靠的。隻有一個老護士說,這話不全麵,全麵的概括是:有錢的男人往往不可靠,可靠的男人卻往往沒錢。

陳芳想起數星星的夜晚,山坡說,小時候媽媽告訴他,每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那些閃光的耀眼的星星,代表著地上的一個人,不管他是卑微還是偉大。

起初的日子,陳芳依偎著他,尋找哪一顆星星是他,哪一顆是自己,後來就淡漠了。甚至有一天,她用鄙夷的眼光打量著他說,怎麼可能呢,就憑你這模樣,這條件,會是哪一顆閃閃發亮的星星?

陳芳想起一句歌詞:在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一個人在獨自數星星。第一次聽到時,她情不自禁地潸然淚下。那是在她跟人合租的小屋,同屋的護士跟她交換了值班,興衝衝地走了,因為科裏新來了一位醫生,是個離異的中年大叔,雖然年紀大了一點,但是他有房有車,惹得一幫“剩女”花枝亂顫。

那天晚上,遠處有一家歌廳,傳來這寂寥的歌聲,她看著窗外的夜空,好像看到山坡也站在露台上仰望著同一片天穹,“在一個沒有燈光的夜晚,一個人在獨自數星星”,這到底是為什麼?

現在想來,數星星的夜晚,就是在她對他說出這句嘲謔的話後結束的。從此,他倆再也沒有一起上過露台。看起來很小的事情,一點一點積累,就像很遠的地方有個陷阱那樣,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走到那邊上才發現沒有退路了。人的命運詭譎多變,山坡跟她說過,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

城郊跟市區不能比,雨停了,從露台望下去冷冷清清的。大概是交通不便,生活圈子尚未形成,許多新建的樓盤還是一片黑燈瞎火。近處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隔壁是一個棋牌房,烏煙瘴氣傳出洗牌的聲響。陳芳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看見棋牌房上麵的廣告牌才恍然醒悟:她拉著山坡來過這裏的,這個名叫“白領公寓”的樓盤當時每平米1萬8,她說,46平米的一室一廳,首付20來萬就行了。山坡說,我倆在這裏人生地不熟的,向誰去借這20來萬呢?

陳芳掰著手指數親戚,數來數去都是窮親戚。後來眼睛一亮說,你家牆上的鏡框裏有張照片,一對夫妻男的穿著毛料軍裝,她不無興奮地慫恿他說,聽你娘說是你表姨表姨夫對嗎?你寫封信去求他們幫幫忙吧!

陳芳怎麼也忘不了山坡當時的臉色,他的臉色難看極了。過了好幾天山坡才告訴她,這個表姨原先是他爹的對象,訂婚酒都喝過了,遇到一名回家探親的軍官,她家將聘禮退回來時全村人跑來看熱鬧,那時山坡的奶奶還在世,老太太氣得昏了過去。山坡的娘當時是赤腳醫生,又是紮針又是灌藥才把她救過來。醒來後的老太太拉著她的手顫悠悠說,兩姐妹生出來的兩個姑娘,相差咋這麼大呢?娘的臉紅了,她說,您放心吧,這樣勢利眼的姑娘畢竟是少數。

於是你娘就頂替你表姨嫁給了你爹?陳芳看著山坡點頭,不由自主地將雙手捧住了自己的腦袋。不可理喻!她喊,難怪你也是這樣的臭脾氣!山坡說,我娘說這是做人的道理,不能總是看著老實人吃虧,再說我娘也喜歡我爹。陳芳說,這喜歡的代價也未免太大了吧,一輩子孤兒寡母受窮受苦。她跺著腳說,居然還把他們的照片掛在牆上,什麼意思?顯示你們的大度,還是你們的情義?

陳芳看見自己坐在床上翻著一本裝飾畫報,那些宮殿般的照片使她心碎,她抬頭看看山坡,山坡也呆呆地朝她看。陳芳說,你傻看著我幹什麼?陸總叫你寫的銷售方案你寫完了?那就洗洗睡吧。山坡說,我沒寫方案。那你寫的什麼?她走過去看他寫的東西,山坡卻慌裏慌張地將那張紙蒙住了。疑心大起的陳芳一把奪過來,山坡趕緊又搶回去。陳芳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把紙撕碎了。陳芳喘著氣說,山坡,我總算看透你了,我會搬出去的,到時你不要後悔。你說得對,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的!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可以吃,至少在搬走那天她確實是這樣想。事先沒有告訴山坡,他像往常那樣上班去了。陳芳將自己的衣物雜品等塞進兩個旅行包,回頭看看這間出租房,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她的心裏竟是如此平靜。她從頂樓走下來,慢慢地走著,平跟涼鞋踩在樓梯上很踏實。那時有一種想法浮上她的心頭,明天去買一雙高跟鞋,她已經很久沒穿過高跟鞋了。她的身高不過1米57,她為什麼一直要委屈自己,為什麼不穿高跟鞋?

陳芳清楚地記得,那天早晨她已經走到了門口,卻看見門邊有一隻垃圾桶,垃圾桶旁邊有幾片碎紙引起了她的注意。一種熟悉的感覺鬼差神使,她走過去撿起來,山坡的字跡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的手指哆嗦著,將這些碎紙拚湊成半頁信紙,她緊張地找抬頭,找到了一個姨和半個姨夫的稱呼。那時候陳芳覺得一切如在夢中。天氣潮濕,霧氣迷蒙,她的夢在白茫茫的霧中飄浮。世上沒有後悔藥可吃,她想,假如她不去奪這封信,它就不會粉身碎骨地躺在這垃圾桶裏了;而是被放進郵筒,也許已經到了收信人手中;也許,一張彙款單子已經在路上,向著他倆跑來?

但是到了那個時刻,似乎已經沒有也許了,陳芳隻能拎著旅行包離去。她忘不了回首的那一瞬間:她走到了棋牌房門前,卻不由自主地站住,回頭看著頂樓的房間,她的心吊在半空中。山坡的汗衫和短褲在窗口飄拂,澆過水的蘭花默默地搖曳,好像在向她揮手告別。那時的“白領公寓”還是一片被拆遷後的廢墟呢。

眼簾中是一片荒涼和蕭瑟,陳芳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她感到冷,周圍全是死寂般的虛無。

山坡不知道陳芳上了頂樓,他以為她要晚飯以後才過來。山坡拿起一包方便麵,正要燒開水時看見了桌上一盒金華酥餅,這是張老師送給他的,張老師還送給他一瓶咖啡,說是從阿雷格裏港帶回來的。山坡問他阿雷格裏港位於何處?張老師指著地球儀上南半球一個小黑點說,巴西跟阿根廷、烏拉圭交界處的一座城市,今年春節,他作為一名文化人去那裏參加過國際文化交流活動。

濃鬱的咖啡香味使出租房溫馨起來,他的擔憂和傷感好像也減輕了一點。笑眯眯的張老師跟總是板著臉的陸總不一樣,山坡在他麵前不會打哆嗦。山坡說,張老師你把我害慘了,文明不會饒了我。張老師說,你叫他來找我吧,我跟他談一談,他姓文不姓李對吧,他爹的名字也不叫剛,他再狠又能狠到哪裏去?

張老師也建議他咬咬牙買房,他說首付款可以大家一起想辦法,他借一點,陸總借一點,同事們也湊一點。山坡說不行,我會為了還錢愁死的。張老師沉下臉說,我們又不是黃世仁。山坡合掌向他告饒,求求您,千萬別跟陸總提起這事,他說,我的業績不理想,怎麼還有臉提這種要求呢,您老人家就饒了我吧。

他的業績確實不太理想,客戶們對他愛理不理的,公司的規矩是請客送禮可以,但是要把握分寸,不能害人害己。山坡知道有權決定采購的人早已厭倦喝酒吃飯,每到報銷時看見阿彪手裏的一大遝發票他就發悶,為什麼他的客戶那麼喜歡吃呢?他問過阿彪,阿彪冷哼一聲說,你的學曆比我高,智商卻比我低多了,這種事得自己琢磨,懂嗎?誰也不會跟你明說的。

曾經堅決拒絕醫藥代表賄賂的黃醫生,現在絞盡腦汁把握好請客送禮的分寸。有一天,他走進一家醫院,聽到一位科主任在打電話請鍾點工,對方說快過年了,鍾點工都回家啦。山坡趕緊湊上去說,沒問題,我幫您解決好了。科主任說你跟中介公司熟悉嗎?山坡說您就別管我熟悉不熟悉了,星期天我保證把鍾點工帶到您家去。

星期天山坡自帶抹布拖把到了主任家。他問主任在家嗎,主任的夫人說,他每天早出晚歸的,星期天也要出門應酬去,難得回家吃一餐飯。山坡說,這是好事啊,這說明領導上重視他,他才這麼忙,說不定下一步就讓他當副院長了!主任的夫人笑了,你這個鍾點工真會說話,她說,好好幹吧,我給你多算一個鍾頭工錢。

山坡在她家整整幹了一天,把一套200平米的住宅打掃得窗明幾淨。夫人留他吃晚飯,他收拾好工具說,飯就不吃了,身上髒,我得回去洗個澡。夫人不食言,果然要多付一小時工錢給他,山坡這才告訴她自己的真實身份,山坡說,論資排輩我該叫主任老師,那您就是師母了。師母,學生幫您做點家務怎麼好收錢呢?

山坡靠這樣的行為去打動客戶,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市場份額,他安慰自己,累是累一些,總比害人害己強。一個冬天的早晨,那位大客戶的千金突然給他打來電話,說是到了這裏,住在江邊一戶人家家裏。山坡趕到那裏,看見她索瑟在群租房的一個角落裏,像一隻被人遺棄的貓。大吃一驚的山坡將棉襖脫下裹住她說,你怎麼落到了這一步?她一把抱住山坡,將眼淚鼻涕盡情地揩在他的身上。旁邊有個姑娘說,她是跟著一個“美院的研究生”從家裏偷偷跑出來的,那“研究生”其實是一個騙子,現在傍上了一個富婆,扔下她走了。

山坡抱起傻丫頭,向窗外眺望。雪下得很緊,江堤上已經積起厚厚的一層,外麵寒風狼一般淒厲地嚎叫,屋子裏傻丫頭在他懷中痛苦地呻吟。山坡將圍巾蒙住她的腦袋,黃繼光炸碉堡似的衝出去,他的手凍僵了,刺骨的寒風迎麵吹來,幾乎要從他的臉上刮去一層皮。他一個勁兒地找車,可是江岸邊連一輛經過的出租車都沒有。

大客戶兩口子趕到已是第二天晚上,他們看到黃毛丫頭躺在病床上,乖乖地張著嘴,任山坡將一勺稀飯送到她嘴裏。兩口子好像不認識這個女兒似的站在病房門口,懷疑是否走錯了地方。傻丫頭的母親說,你就是那個騙子吧,你還想騙她是不是?山坡說我不是,我是黃山坡。傻丫頭的母親說,什麼黃山坡綠山坡的,你就是一個從鄉下來的小騙子!

值班的醫生護士紛紛跑來看騙子。黃毛丫頭從床上跳下來,拉著他的手向父母發飆:騙子已經逃走了!他不是騙子!山坡木然地站在病房中間,說不出話,唯有身體在劇烈地顫動。幸虧陸總跟“110”警車前腳後步趕到,山坡才得以從困境中解脫出來。一位老警察拍拍他的肩,小夥子,他說,這年頭啊……然後就沒了下文,自顧自回到警車上去了。

黃毛丫頭的父親始終沒說話。但是他的眼神讓山坡很害怕。他將他從頭到腳地看了好幾遍,尖銳的目光好像超聲波一樣鑽進他的小身板。山坡有了強烈的尿意,他跑進廁所,黃毛丫頭的父親隨即跟了進來。“我隻有這一個孩子。”山坡聽到他的說話聲,中年男子那種很有權威感的聲音,“我現在和將來的一切都會留給她。”山坡困惑地朝他看著,他卻不看他,而是瞧著小便池上方的瓷磚牆壁,“但是,”他說,“她的丈夫將不得持有本企業股份,不能支配本家族財產。而且,我的外孫必須跟我的姓,必須叫我爺爺,”他繼續把話說完,“我的律師會監督執行所有的條款。”

山坡記得自己尿完了,依然傻乎乎地站在小便池前,他的感觸非語言所能形容,他感到喉頭緊縮,呼吸困難。這位大客戶昂首闊步地走出去了,仿佛一位將軍走過一個奴隸的身邊,而他正是這個奴隸,被綁在恥辱台上示眾。難以自製的他,終於落下了淚,他的眼淚灑到了衣服的下擺上,灑到了褲子的門襟上,看上去就像是尿失禁似的。

回憶如麵前的咖啡,散發著一種苦澀的香味,山坡默默地吃著酥餅,麵對夜幕漸降黯然神傷。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廁所裏有過這樣的一場談話,連陸總也不知道。山坡不敢想象同事們知道的話會發生些什麼。也許會有人勸他趕快答應下來,也許會有人眼紅嫉妒他,更多的人,也許會嘲笑和戲弄他吧?山坡害怕所有的結果。山坡對自己說,黃毛丫頭父親的這番話,並不是特意向我說的,或許,他隻是在自言自語罷了。

山坡清晰地記得,兩口子帶走女兒的早晨,陸總請他們吃了一餐賓館的早餐。爐火在壁爐裏熊熊燃燒,黃毛丫頭對他說,傻瓜,那是假的。山坡不解地問,什麼假的?黃毛丫頭說,這是電壁爐,哪來熊熊燃燒的火焰呢?一切都是錯覺,你明白嗎,你看到的一切都是錯覺,包括他們對我的關心。黃毛丫頭說,其實他們心裏最關心的不是我而是錢,是他們自己的利益的最大化。

不管怎麼說,這個大客戶成了山坡獎金的重要來源,也許他關照過財務,應收款總是準時到賬,從來沒有拖欠過。也許這些業務在他那裏根本是小兒科,他隻是將手指的縫隙鬆了鬆而已。謝天謝地,冬天過去了,春天也過去了,黃毛丫頭沒有再來找過黃山坡。

現在想起來,他真像是做了一個夢,一個冬天的童話,童話裏的一切都是錯覺。

陳芳的到來卻不是夢,不是童話,她已經從頂樓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走下來,走到了二樓。山坡聽到了她的叩門聲,他放下咖啡杯,轉身向門邊走去。

久別重逢的開篇略顯局促,陳芳坐在窗下的破藤椅上生悶氣。她看到山坡的床頭貼著從畫報上剪下來的王菲和李宇春的照片。原先那套出租房,桌上總是擺著一個小鏡框,她穿著連衣裙在草地上對著鏡頭嫵媚地笑。現在,這個鏡框沒有了。

陳芳的心情在回味和猜想中變得很不自在:這麼快他就把一切痕跡都抹去了?她走進衛生間,洗臉盆旁邊有一塊廉價的香皂,沒有洗發香波,也沒有晚霜之類的,她鬆了一口氣。她回到臥室,破藤椅在她身下發出吱呀的呻吟聲,她說,這麼長時間了,你始終一個人過啊?

山坡愣怔怔地看著她。什麼意思,他說,不一個人過我和誰過?看見陳芳捂住嘴嫣然一笑,他把臉轉向窗外。他看到幾個年輕人打打鬧鬧地走進棋牌房,一位很像傻丫頭的姑娘咯咯地笑著,將胳膊摟住一個小夥子的脖頸,小夥子喊了一聲性騷擾,旁邊的人都仰天大笑。他們比他不過小了五六歲吧?山坡覺得很孤獨。

從前的出租房裏有一張舊沙發,這樣的時刻他倆總是依偎在沙發上,兩個人在一起就沒了孤獨感。那時候陳芳收留過一隻流浪貓,他倆擁抱時貓在沙發扶手上喵喵地叫。他撫摸她的頭發,吻她的小耳朵。他想安慰她,遲早會有一套屬於我們自己的房子,這樣的話到了喉嚨口又咽下去。他說對不起,陳芳抬起手堵住他的嘴,陳芳說,我不想聽這些掃興的話。

舊沙發送給原來的房東了,現在的一居室放不下它。那隻流浪貓也早已離開。

山坡想起陳芳離他而去的那天,下班回家冷冷清清的,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麵隻有“我走了”三個字。他記得暮色初降,街道兩側的茶館酒樓已經有霓虹燈閃閃爍爍,堵車的司機們不斷地按喇叭,公交車站上等車的人們罵罵咧咧。他去找陳芳,快走到醫院了,看見垃圾桶旁邊蹲著那隻貓。山坡彎下腰喚它,它卻充滿敵意地逃開去。空氣裏彌漫著垃圾的酸臭味,山坡跟它繞著垃圾桶捉迷藏,終於捉到它了,它張開嘴咬他,殷紅的血從他手上流出來,令他的眼神變得迷離斑駁。他走進醫院急診室,給他打針的是位老護士,山坡在喘息聲中向她打聽陳芳。老護士撇一撇嘴,說,都圍著那個有房有車的醫生轉呢。

從急診室望出去,穿過晦暗而沉寂的庭院,山坡看到一位中年男醫生跟兩位護士小姐談笑著什麼,其中一位是陳芳。他看見她在笑,很開心地笑。他覺得恍若在夢中,恍若坐在電影院裏看一部很搞笑的片子似的,於是他也像個傻瓜似的笑了。

“你呢,你沒有一個人過吧?”山坡說,“別告訴我你一直還在等我。”

現在輪到陳芳愣怔怔地看他了,她的神情告訴他,她在驚訝他的言辭,怎麼變得如此尖刻了?小護士陳芳低下頭去,沉默了一會兒,再抬頭時眼裏已經貯滿了憤怒和屈辱的淚水。“別侮辱我,”她說,“別以為你多拿了幾個獎金,就可以跑來嘲笑我了!”

山坡現出愕然的神情。他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你見到文明了?他說,還是他去找你了?他站起身,在房間裏走了兩步,站住,換了一種坦誠的語氣說道,是的,我的收入是增加了一些,不過跟房價比,這種增加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他苦笑起來,仿佛身上有一處被刺破的舊傷,正在產生著新的疼痛。於是他皺緊了眉頭,指著窗外說,就說這“白領公寓”吧,還沒有交房呢,已經漲到了均價3萬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