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
冬日的中午,奶奶和孫子躺在房山花的躺椅上曬太陽。
天氣好暖和。太陽就像那狗的舌頭,一點一點地從他們的身上舔過。舔得他們身上的毛孔都一個個舒展了開來。
遠處的山一座連一座,也極舒服地蹲在那兒曬太陽。
奶奶真的老了,和孫子正說著話呢,眼睛就眯上了,隨即,那沒了門牙的嘴裏就發出了輕輕的呼嚕聲。
孫子覺得很無趣。以前爸媽在家時,院子裏可熱鬧了,吃飯時,隻要在場院裏擺上桌子,那雞呀狗的,都歡叫著在院子裏跑來跑去,有時候,那做生意有就把蹦蹦車停在了場院中,村子裏的男男女女,買貨不買貨,都會圍著那蹦蹦車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可現在,那份熱鬧一去不返了。爸爸媽媽出了遠門,門前的樹上連隻鳥都不落了。孫子將手裏握著的土坷拉擲向樹時,聽到的隻是“叭”的地一聲脆響。
孫子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他跑到場院邊對著一棵樹撒了一泡尿,再用腳將一粒石子踢飛了出去,那粒石子就像一隻鳥一樣在空中飛了好遠好遠,突然就中了彈一樣,一頭栽在了前麵的一座樓房的房頂上。孫子不害怕,就是那石子砸中了那樓房的玻璃,也沒什麼可怕的。他知道,那也是一座空樓房——房子的主人也像他的爸媽一樣,出了遠門了。
孫子孤寂地坐在了躺椅上,眼睛迷惘地向遠處的那座山看去,很無助的樣子。
突然,孫子的眼就亮了一下,仿佛黑夜裏飛起的一星火。他連忙搖醒了奶奶。
“奶奶,你看那山上是啥?”
孫子其實還很小,對啥事都有些好奇。
奶奶睜開昏花的眼時,腦袋還有些迷糊。太陽有點耀眼,她就手搭涼蓬向孫子指的方向看去。
奶奶說,那是寨子,解放前住土匪的,後來土匪走了,村子的男人就去那裏躲壯丁……
孫子有些急了,說,不是,不是。那我知道,你都給我說了一百遍了,我說的是那兒,你看,是那兒。
奶奶再次抬起昏花的老眼,這次,她順著孫子指的方向看了好久好久。
噢,你問的是那東西。那是煉鐵爐。五八年,全村的人都集中在那大煉鋼鐵,吃共產主義飯呢。
不是不是,這你也說過了,奶奶,我說的是那東西。
奶奶這次看得很認真。山裏的許多事,是給孫子講過的。但講過也就忘了。再有機會,她總會又講。過去的事她記得太清楚了,隻是眼前的事,她反倒有些記不住了。再說了,村裏的年輕人都到山的那邊去了,寂寞了總得說點什麼吧。
奶奶看了一會兒,忽然間恍然大悟了。
對了,對了。你問的是那東西?我怎麼以前就沒和你講呢?那是碑。那年修從山裏到山外的公路時,半拉子山崩了,死了好多人……這次,奶奶講得很投入,她講著講著,老花的眼裏竟然有了淚。
孫子有些不耐煩了,可當他看見奶奶眼裏的淚時,口氣軟了許多。
奶奶,你怎麼又哭了?每次你一講到那碑,那公路,你就哭。
其實,在奶奶的心裏,她恨著那條路呢。那條路奪去了她丈夫的命,又是那條路讓她的兒子和媳婦背井離鄉去了山那邊,丟下年邁的她和年幼的小孫子。有時她想,人要哪麼多的錢做什麼呢?一家人在一塊多好呀!可兒子和媳婦就不那麼想。他們和村裏的那些年輕人一道,年初出去,年尾才回來。
孫子有些不依不饒。
奶奶,我是問那個地方的那個東西。
奶奶用手抹了抹眼上的淚,隻好又抬起頭向遠方看去。奶奶根本就看不清那遠處的東西了。她老眼昏花的,常常普把眼前的樹當做人呢。她之所以能把遠處每一座山上的東西說得清清楚楚,是因為那每一件事她都經曆過。她是憑著記憶向孫子數說呢。
奶奶看了好久好久,當然什麼也沒看清,她終於有些泄氣了。孫子呢,他一直以為他看見的是從山那邊走來的人呢,看了許久,才明白,那不是。也有些泄氣了。
奶奶的呼嚕聲再次響起時,孫子也就睡了過去。
太陽很暖和,有一串口水正從孫子的嘴角淌下來,有一瞬間,太陽光剛好返射在上麵,竟然是那麼地晶瑩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