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芻
二胡不到六十歲時,就顯得很是蒼老了。
他嘴裏的門牙像是被牛踐踏過的柵欄,豁去了不少。
陽光很好的日子,他躺在他家門前的那棵樹下睡覺。他睡著了,那張沒了門牙的嘴卻依然醒著,仿佛含著一塊嚼不爛的菜葉,總是在不停地嚼動著。咕嘰,咕嘰的。
二胡年輕時,給莊裏的一個富戶放牛,白天和牛在山上轉,晚上和牛在欄裏睡,這毛病就得下了。莊裏人把這毛病叫牛回嚼,後來我知道了一個更文雅的叫法:反芻。
二胡現在住的房子就是那個富戶留下來的。舊是舊了些,飛簷鬥拱、雕梁畫棟的富貴模樣卻還是依稀可見。
富戶人家總有富戶人家的一些傳聞。二胡在搬進富戶的房子之前,莊子裏就瘋傳著一條消息,說富戶曾在他的房子的某個地方埋著一罐寶物,隻是富戶連自個兒也找不到埋寶的地方了。富戶的人後來走了黴運,搬離了莊子。莊裏的人就拿著家什在那房前屋後地刨了一遍又一遍,寶是沒找到,那房子卻是弄得千瘡百孔的了。
後來,這房子就歸了給富戶放牛的二胡。
房子歸了二胡,別人自然不能再去刨了。二胡卻著了魔,打那時起,隻要一有空閑,就會看見他拿著鋤頭,像隻雞一樣,在他的房前屋後刨著。
他一直企圖找到那些寶物。
二胡在他的房前屋後刨了一年又一年。他竟然還真的從地底下刨出了幾枚乾隆時期的銅錢,還有幾枚分不清年代的大板以及一些破銅爛鐵。這讓他很是高興了一些時候。他把那些玩意裝進一隻布袋裏掖在腰上,走路時,那種金屬相撞時發出的聲音就格外地好聽。
起初,莊子裏的人還有一些耐心,他們也期望某一天,二胡突然之間就能挖出那寶物來。現在,寶物的價值幾何,對於大家來說,已不是多麼重要了,大家隻是希望這個傳說、這件事有一個了結。就像一塊塊石頭扔上了天,得知道它是是落在了哪裏。
可是,又過了幾年,莊子裏和二胡年紀差不多的都相繼死去了時,二胡也沒有挖出什麼明堂來。二胡雖然已揮不動鋤頭了,可他卻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他拖著鋤頭房前屋後地轉著。他明顯地覺得他的時日不多了。
一天夜裏,三胡的兒子正在另外一個莊子給人打嫁妝,晚上做了一個夢。夢裏,他看見二胡打著一隻燈籠去了他的家。
早上起來,三胡的兒子覺得這夢有些奇怪,二胡雖然是他的親伯伯,可有好些年不去他們家了。正納悶間,有人送信過來,讓他快回家去。說他的老婆昨天夜裏給他生了個兒子。
三胡的兒子回到莊子,還沒看見他那剛出生的兒子,卻又得到另外一個消息:他的伯父二胡也在昨天晚上死去了。
看了新生的兒子,安埋了死去的二胡,三胡的兒子越來越覺得那天晚上的那個夢有些奇怪。他甚至覺得那也許根本就不是夢。
三胡的兒子給他的兒取了個名字叫夢生。
夢生慢慢長大了些,三胡的兒子發現夢生無論在模樣還是在行為上,都和他那死去的伯父二胡有了許多相像之處。夢生睡覺時,那張小嘴也總是不停地咀嚼著,仿佛那小嘴裏含了一塊橡皮,嚼也嚼不爛。
二胡墳上的草長到一尺高的時候,夢生就會開始走路了。
有一天,三胡的兒子在地裏幹活,一抬頭,突然看見伯父二胡的老房子前有個人正拿著一隻鋤頭在那裏尋找著什麼。自從二胡死去後,那房子一直就上著鎖,也幾乎沒有人去過那裏。那個人又是誰呢?
三胡的兒子看著看著,一由一驚:那模樣遠遠看去像極了他的伯父二胡。三胡的兒子就放下手裏的活跑過去,等他走近時,才發現是夢生。
夢生那時正正拿著鋤頭在那裏刨呢。
三胡的兒子就問他的兒子夢生在那裏刨什麼?
夢生說,尋寶。
三胡的兒子看見夢生,一邊刨著,嘴一邊在咀嚼著。那模樣真的像極了二胡。
從這天起,三胡的兒子已經沒有任何辦法去阻止他兒子夢生的這種行為了。他隻能聽之任之了。
秋天來臨了,下過一場雨。二胡的老房子經了雨水的浸泡,終於沒能支撐住,有一天,突然之間就轟地一聲倒塌了。
房子倒塌的一瞬間,三胡的兒子猛然之間就想起他的兒子夢生來。他跑過去一看,二胡的房子已成了一片廢墟。他在那片廢墟裏找到了夢生常拿著的那把鋤頭,隻是沒見夢生的影子。
三胡的兒子就站在那裏喊:夢生!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