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煤礦農民工姓名考察分析(1 / 3)

煤礦農民工姓名考察分析

敘事史

作者:皇甫琪

名字,其實隻是人的一個符號,但在現實生活中,因了人的不同,這些原本簡單的符號卻變得多姿多彩起來。

許多演員有藝名,如常香玉(張妙玲)、牛得草(牛俊國)、小電燈(賈桂林)、紅線女(鄺健廉);許多作家有筆名,如魯迅(周樹人)、茅盾(沈雁冰)、巴金(李堯棠)、曹禺(萬家寶)……

近幾年,我在與煤礦農民工朋友們接觸時發現,這個特殊群體的人們大多也有兩個或多個名字。

張潔瓊就是其中之一。

我現在不叫劉二小

在講述張潔瓊的故事之前,讓我們先來認識一位叫劉二小的煤礦農民工。

劉二小是我的老鄉,而且是近老鄉,我們兩個村相距不足五華裏,村裏的人相互認識的不少。

我和劉二小初識,是在一個老鄉兒子的婚宴上。那天中午,他挨我坐著。聽他說話的口音,我就問他是哪個村的,他告訴我他是哪個村的。我問他在哪個礦上班,他說他在哪個礦下坑。我說我在你們村念過書,誰誰誰是我的同班同學,某某某是我的老師。他說,你說的這些人有的已經不在人世,搞地下工作去了。沒想到,年近半百、五短身材、長著一張娃娃臉的劉二小還蠻幽默的。吃飯間,劉二小拿筷子夾了一顆花生豆,還沒等放進嘴裏,花生米就從筷子裏溜了下來,在桌麵上嘣嘣嘣跳了幾下,就跑到了桌子底下。劉二小站起身來,把屁股下的椅子往後挪了挪,弓下腰身,鑽到桌子下麵,左瞅右看,硬是把那顆花生米找了出來。這時的劉二小,沒有急著把花生吃掉,而是用兩個指頭捏著那顆花生豆,笑眯眯地來回瞅了兩眼,用不長胡子的婆婆嘴吹了幾下,然後把花生豆往空中一扔,張開嘴準確地接上,嘎巴嘎巴嚼了起來。

劉二小的精彩表演獲得了大家熱烈的掌聲。

整個過程,我全看在了眼裏,記在了心上。

吃過飯,往外走的時候,我有意和劉二小相跟著。從他的口中得知,他是劉水長的兒子。他的父親劉水長可是我們那裏的名人。隻是,他的出名不是因為能說會道,也不是因為能文善武,更不是因為俠肝義膽,而是因為特別的“小氣”。

劉水長的小氣可不是一般的小氣。現在說出來,人們十有八九不會相信。不過,不管你信不信,我還是得說,就說兩件,耽擱不了你多長時間。

頭一件。當年,也就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劉水長家有篷布往外租賃。鄰村上下,誰家辦紅白事宴,都得提前一天去他家預定。而劉水長從得到消息開始,就開始空肚子。等到這家飽餐一天回來之後,劉水長又會餓上一天。

第二件。那個時候,農村都是生產隊,社員們要集體參加勞動。生產隊長往往在前一天安排第二天的農活,安排時會告訴人們在哪兒幹活,帶什麼工具,去幾個人。如果第二天勞動的地方離家裏近,大小便的時候,劉水長就會找個借口回家;如果遠的話,劉水長隨身帶的工具肯定多了一樣——夜壺。他連大小便也不會丟在集體的地裏。

第二次見到劉二小,是在他所在的那個礦。那一次,我去他們礦辦事,恰好遇上了他。他剛剛下了夜班,眼圈上還殘留著黑色的印記。他和幾個人相跟著。我大聲喊他,他看見了我,但沒有回答,隻是象征性地點了點頭。我有點詫異。這時,隻見劉二小和同行的幾個人嘟囔了幾句,那幾個人和他打了打招呼就走了。等那幾個人走出了一大截,劉二小這才咚咚咚跑了過來,悄悄地告訴我:老鄉,我現在不叫劉二小,叫劉禾。劉禾?我問。劉禾。他就說就用手指在空中劃拉起來。噢,還不就是把二小兩個字摞在了一起。劉二小嘿嘿一笑,還是你們作家機敏。

詩人張潔瓊

與張潔瓊相識,緣於文學。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古交的一個國有企業工作,屬於古交的駐地單位。因為愛好文學,經常參加古交組織的活動,便認識了喜歡寫詩的張潔瓊。那時候的張潔瓊風華正茂,戴一副眼鏡,雖然個頭不是很高,但也是風度翩翩,才華橫溢,頗受大家的青睞。

九十年代初,因為工作調動,我離開了古交。從那時起,我們的交往日漸減少。

再次與張潔瓊密切起來,同樣與文學有關。

2011年,我因為要寫一部反映煤礦農民工的作品,於是,我想到了張潔瓊。於是,就有了一上金牛。

金牛是古交的別稱。

關於金牛城,還有一個美麗的傳說。現在的古交水泉寨公園,就有一尊牛的雕塑。

古交這個縣級市,是因煤而設的工業城市。這裏的煤炭儲量豐富,地質構造簡單,煤質優良,品種齊全。煤,養育了許許多多的人;煤,讓一部分人成為一擲千金的富豪。據一份資料稱,這個不足20萬人口的城市,個人資產上億元的就超過40個。

以前來這裏,到處是煤車,溝溝壑壑有數不清的煤礦。那裏的山,用千瘡百孔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晚上,可以看到沿路燃著一團團火苗,如傳說中的鬼火。那是當地人在煉土焦。

幾年沒來這裏,它給我最深的印象是:馬路兩邊凡是空的地方都見縫插針地蓋上了樓房!這一點和全國各地一樣,好像這些年咱們國家的人口翻了好幾倍。高大的樓房遮擋了人們的視線,讓人們看不到或者忘記了這裏原本的模樣。而這些已經建成的和正在修建的樓房,無一不是出自農民工之手。

從古交長途汽車站乘車去馬蘭礦,途中經過屯蘭煤礦。在這裏,我多看了幾眼,也記住了一條標語:一切為了職工,一切服從安全。

兩年前這裏的一聲巨響,讓78位煤礦工人的生命從此結束!也讓全國、全世界的人記住了這個地方。在78位礦工中,我想一定少不了農民工兄弟。有知情者說,那次事故,毀了不止78個人,在死亡的那些礦工中,農民工占了一半以上。

在眾多的農民工兄弟中,也不乏一些才子。比如,我將要采訪的張潔瓊。

張潔瓊已在煤礦幹了整整20多個年頭,寫了不少與煤礦和礦工有關的詩。下麵兩首詩的題目都叫礦工。

礦工

礦工/這個名字很黑/你喊一聲——能抹兩把黑/人的肚皮也是黑的/告訴醫生/丈夫的太陽是黑色的/咳,咳——煤層行走的聲音/——生命掉了一片瓷光/道挖得越深/無憂無慮地紮緊世界的口子/也許/生命會證明錢是一個暴君/你不想打開這扇窗子/生活更會證明這是一種苦難

礦工

礦工的夜真長/妻子五指並攏/搭在額頭上的太陽/二十四個小時才定格了他回家的路/也鎖定了他青春的熱血和瘋狂/我們走不出生活下的誘惑

礦工的冬天真長/365個日日夜夜/妻子在這縫隙裏瞧他/他用棉襖/把陽光捂得低低的/不知裏麵有多少硬的日子/讓他鎖住了風景/讓他鎖住了世界/吐口痰/便是一場煤層飛揚的風暴

張潔瓊寫過為數不少的詩和散文,在當地小有名氣。他上中學的時候因一篇散文出了名,當時隻有十五六歲。他的那篇散文得到了老師的肯定,貼在教室的學習園地裏,也在學校廣為傳閱。

迄今為止,他創作了300多首詩,在多家報刊發表。

張潔瓊是個土生土長的古交人,1990年在馬蘭礦工程一隊當工人,參加工作4個月後,張潔瓊寫了一篇報道,在當地的報上發表了。工會辦公室主任找到他,說他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得知他是農民工,主任有點惋惜地說:那你好好努力吧。

2005年5月,張潔瓊的合同期滿,辦理了返鄉手續。2006年,通過一個文友介紹,在馬蘭三礦搞了地質測量,每月1600元的工資。張潔瓊就是靠這一千多元的收入,維持著全家人的生活。

一次我和朋友聊天,說起張潔瓊,他認為張潔瓊混成現在這個樣子,與他的秉性更與他的思想有關。在他看來,張潔瓊最大的錯誤就在於他沒有走出自己的村莊。在馬蘭礦幹了十幾年後,張潔瓊拿到一筆返鄉金。當時,他沒有在古交買一套樓房,而是選擇在自己的村裏蓋了五間房子。這個決定,看似簡單,其實暴露了他靈魂深處的一些東西。他太迷戀自己的家鄉,他的骨子裏還保留著非常濃厚的農民意識。這自然限製了他自身的發展,導致他在文學上沒有太大的進步,經濟上也沒有什麼發展。可以說,是“房子”拖了他的後腿。

而張潔瓊說,他沾過文學的光,也受過文學的害。本來,他有轉正的機會。2004年,上麵有文件,農民工達到有關的條件,就可以轉正。張潔瓊說,在考試時,他的理論和實踐都可以,但就是因為沒有關係,被別人頂了。當時有人曾經對他講過,別人出3萬,你出2萬就行。他一分也沒出。所以,結果就可想而知了。其實,讓張潔瓊吃虧的本不是文學,而是他作為一個詩人的骨氣、傲氣。

其實,這天上午的采訪不怎麼順利。8點半到了馬蘭礦,我就給張潔瓊打電話。等潔瓊來了,又聯係另一個采訪對象。那人就住在附近的探親樓裏,我和潔瓊的意思是去他家中,不想他接到電話後從家裏跑出來了。那天我從家中出來時,換了個包,把眼鏡給落下了,隻好去附近的綜合市場又買了一副。從商場出來,我們三個人無處可去,在集貿市場的陽光下站著。看看沒有辦法,潔瓊就給一個姓高的人打電話。從電話中得知,今天礦工會正在組織賽跑活動,地點就在礦辦公樓後麵。老高開車過來拉我們去了那兒,看完了比賽,就去了工會的辦公樓。辦公室的幹事和他們的主任打了個招呼,為我們打開了會議室的門。

原計劃與我的兩個采訪對象隨心所欲地談,現在因為有了“外人”,很不方便。我們談了一會兒,工會的人找借口離開。偌大一個會議室,就剩下了我們三個人,不過,這倒讓我們覺得多了幾分自由。

談到了11點30分,我們同工會的人們打了個招呼,便離開了那裏。

我和張潔瓊在馬路邊乘上了回古交的客車。車上,張潔瓊對我說,他從初中畢業後一直沒有放棄學習,去年還考上了一所成人大學。成人大學去年的錄取分數線為80分,他僅語文就考了98分,再加上25歲以上者給加20分,最終,他以118的高分被學校錄取。張潔瓊學的是工程測量,與他現在的工作對口,為的是日後的生計。前邊我已經說過張潔瓊的收入,兩個兒子,老婆沒有工作,就靠他的這點錢生活。現在的馬蘭三礦停著產,這個礦原來的年產為60萬噸,經過改造後增加到90萬噸。

張潔瓊那時就在馬蘭三礦看門,也搞地質測量,沒什麼苦,一年四季常上夜班,天一亮就可以下班。

在古交一家小飯店,我和潔瓊吃了頓便飯。付款時潔瓊解釋說他走得匆忙,忘記了帶錢,不好意思。我說,耽誤了你半天時間,理當我來埋單。那天,望著張潔瓊漸漸遠去的消瘦的背影,我有點心酸。

大名與小名

大約過了兩個多月,張潔瓊領著幾個農民工來到我家。其中一個叫苗永青。

與其他上訪的農民工不同,苗永青現在依然是礦上的農民合同工。這個合同是從2003年簽訂的,為期8年。按照有關規定,苗永青可以轉為礦上無固定期的工人。

那天,當我們談到這個話題的時候,苗永青卻意外地說了個“不”。

苗永青說,想轉正太麻煩,還得改名字,改年齡,那得花多少錢啊。

為什麼要改名字?因為他現在的身份證是假的。上麵的名字也是假的。其實,要說假也不對,他這個名字在老家可是家喻戶曉。要說真,也不真,與他真正的身份證上的名字不符。說到這兒不知道大家聽明白了沒有?我現在告訴大家,苗永青現在身份證的名字是他的小名——苗三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