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追憶荷爾德林(外一篇)(1 / 3)

追憶荷爾德林(外一篇)

專欄

作者:李杜

寫下這樣一個題目,其實並不隻是出自於“追思”,而是因為最近讀了兩本書,書名都叫《追憶》。一本是由林克先生翻譯的德國詩人荷爾德林的詩選(四川文藝2010年版);一本是由美國學者、哈佛大學教授斯蒂芬·歐文(中文名宇文所安)所著的《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鄭學勤 譯,三聯2004年版)。

宇文所安的《追憶》,我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讀過的,不是現在所讀的三聯版,而是上海古籍1990年版,那是由王元化先生主編的“海外漢學叢書”中的一種,譯者也是鄭學勤先生。

我為宇文所安這樣一個被譽為“為唐詩而生的美國人”對於中國古典文學(尤其是詩歌)的癡迷所感動,為他在中國古典文學研究上所付出的巨大努力而折腰,當然更主要的還是:因了對他的著述的潛心閱讀,我受益匪淺——我不敢說我已收齊或者全部細心地閱讀了他所有的漢譯本,但如下的譯本是讀過了:三聯版的《迷樓:詩與欲望的迷宮》《中國早期古典詩歌的生成》《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中國“中世紀”的終結:中唐文學文化論集》《初唐詩》《盛唐詩》《晚唐:九世紀中葉的中國詩歌(827—860)》;上海社科院版的《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和江蘇人民版的《他山的石頭記》等。

說這些話,似乎是有些偏了:本是要說荷爾德林的,怎麼就說起宇文所安?我想了想,自以為還是合理的:我是在讀荷爾德林的《追憶》時,想起了宇文所安的《追憶》,想起了他的一席話(這席話是當時我在拙作《遊戲:有關情愛的十六種吟方式》一書中引用並商榷過的):

早在草創時期,中國古典文學就給人以這樣的承諾:優秀的作家借助於它,能夠永垂不朽。

由於這種強烈的誘惑,中國古典文學滲透了對不朽的期望,它們成了它的核心主題之一……在中國古典文學裏,到處都可以看到同往事的千絲萬縷的聯係。“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既然我能記得前人,就有理由希望後人會記住我,這種同過去以及將來的居間的聯係,為作家提供了信心……但是,任何強烈的期望都有相應的恐懼伴隨出現,懼怕湮沒和銷蝕的心理,須臾不離地給永恒地“寫下自我”的期望罩上了陰影。

對於這樣的說法,我當時是不太認可的,於是我在文章中寫道:

我欣賞這樣的分析,然而同時又不得不指出,所謂文學的“不朽性的承諾”以及“懼怕湮沒和銷蝕的心理”,其實是沒有地域性的,無論是對於中國文學、東方文學,還是對於西方文學,這都是一個客觀的存在,是一個值得研究的主題。

而且,倘若沒有這樣的“承諾”,文學似乎便真的成了一個人的無關痛癢的嚏噴或嗬欠;文學對於我們,也便失去了他存在的意義。

人的一生很短。人在一生中不可能走得很遠:就空間來說,他不可能走遍這個世界的每一寸土地;就時間來說,他不可能走進他沒有出生前便已經存在了數千年的曆史。也就是說,我們對於曆史以及人類的記憶或了解,是從史書或文學作品中獲得的。

文學說到底是一種記憶。

唯此,現在我想,我們對於古典文學的閱讀,說到底也許隻是一種追憶。我們追憶荷爾德林——他光輝而又無奈的一生;即使已經精神失常了,也還是一直在努力完成著一種“創立”——因為他認定:

……但海洋

奪去又給予記憶,

愛情也勉力讓目光凝望,

但那永存的,皆由詩人創立。

——《追憶》

“永存”,也就是宇文所安先生所說的“不朽”吧?而“創立”,或者也就是作為一個詩人的“天命”,或者至少是必須做出的“承諾”。

這使我想起了海子,這個熱愛荷爾德林的詩人,想起了他的那篇《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他在文中曾這樣說:

把宇宙當作一個神殿和一種秩序來愛。忍受你的痛苦直到產生歡樂。這就是荷爾德林的詩歌。這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麼?要熱愛生命不要熱愛自我,要熱愛風景而不要僅僅熱愛自己的眼睛。這詩歌的全部意思是什麼?做一個熱愛“人類秘密”的詩人。這秘密既包括人獸之間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間的秘密。你必須答應熱愛時間的秘密。做一個詩人,你必須熱愛人類的秘密,在神聖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熱愛人類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須忍受的,歌唱那些應該歌唱的。

從荷爾德林我懂得,詩歌是一場烈火,而不是修辭練習。詩歌不是視覺。甚至不是語言。她是精神的安靜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辭中做窩。她隻是一個安靜的本質,不需要那些俗人來擾亂她。她是單純的,有自己的領土和王座。她是安靜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在這席話裏,關鍵詞是:“宇宙”、“神殿”、“秩序”、“人神”、“天地”,“領土和王座”……而這些詞顯然都和海子的“夢想”有關,而他的夢想顯然是宏大的。那就是:他企圖以中國及東方神話係統為軸心,借助西方的《聖經》、並結合印度史詩,從而建立起一個龐大的“詩歌帝國”。他曾從地理或方位的意義上對這個帝國進行描述:即以東方為中心,東起太平洋,西到兩河流域,北到蒙古大草原,西到南亞次大陸……

二十年前,我們便知道了海子的這一夢想(我甚至認為,海子之死也許當和這一夢想的破滅有關);然而隻到前些時候,當我讀過了劉皓明先生譯注的《荷爾德林後期詩歌(上、中、下)》(華東師範大學2009版)之後,才想到,海子的宏大夢想,可能是和荷爾德林有關——

荷爾德林似乎便是有“創立”一個“詩歌帝國”(亦即劉皓明先生指稱的“曆史框架”)的企圖的。當然,這個“帝國”的版圖和海子所勾勒的大不一樣,一如劉皓明先生在《荷爾德林後期詩歌(評注·卷上)》裏所說:“事實上,荷爾德林作品中除了歐洲大陸以外,有不列顛,小亞細亞,巴勒斯坦,阿拉伯,印度,波斯,北美和中美洲,北非乃至大洋洲,但是詩人的世界地圖中,唯一一處真正的空白是中國和東亞。地理上的空缺意味著曆史上的空缺:在荷爾德林的曆史框架中,中國乃至東亞既從不是神的言的發源地,也不是神的言的抵達、成就和應驗地,甚至都不是它經過的地方。在荷爾德林的世界曆史地圖上,東亞被整個挖掉了,露出一大片‘難堪的空檔’。”劉皓明先生還這樣認為,“中國在荷爾德林作品中令人矚目的缺席”源自赫爾德(1744-1803)對中國的嚴厲指責,這種指責甚或影響了世代德國人,包括“從支持八國聯軍最激進的德皇威廉二世到當今的德國總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