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在水底的房間
那是一個大熱天，他和夥伴偷偷下河洗澡，水麵很靜，波紋在陽光下懶懶地閃耀，如同一層細碎的玻璃紙漂浮著。
夥伴脫得赤條條的下水了，他卻站在水邊癡看那些迷眼亂目的波紋。那些擠進他視野的波紋忽兒變成網，忽兒變成星，撲閃搖曳。
下來啊，膽小鬼！夥伴喊他。
他不會水，可骨子裏卻膨發一種衝動。兩腿猛一彈起，身子便在水麵上劃了一道弧，朝著一個誘惑直追過去。一入水，便被一個美妙的幻覺軟禁在一間黑房子裏。僅僅幾秒鍾，那幻覺就脫掉了衣服，變作一種赤裸裸的恐懼。他拚命掙紮，怎麼也跑不出這小房間。一個陰陰的聲音就灌滿他的耳廓——
你要死了，你要死了！
小房間的四堵牆一齊朝他擠來，隻有頭頂上還有一塊微亮。他想抓住那微亮，卻夠不著，那微亮就離他越來越遠……
眼睛再次睜開時，他的身子已在大堤上。頭下是一灘水。一堆人將他遮住。他的目光吃力地鑽出縫隙，融進一小片湛藍的天空，那個聲音就在他身子深處作響：你沒死，還活著！
他顫了一下，一聲大哭從喉管裏直噴出來：哇——
那以後，他常常在夢中見到那小房間，小房間沒有門，沒有窗戶，裏麵關著一個聲音。那聲音在裏麵噗噗衝撞，就像一隻關在箱子裏的野兔。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聲音喊。
他焦急地圍著小房間轉，想救那聲音出來，可無處下手。每每醒來，身上汗濕。
終於有一次他在夢中找到了一把大斧，雙手攥緊，奔過去猛砍小房間。小房間似水做的，剛砍開一道口，迅疾又合上。他毫無辦法，隻得丟下那把大斧。
這時，他驀然聽見那聲音說：哈，我回來了！
聲音一直從夢裏跟出來，伏在枕頭上。
我是你的！聲音說。
他就把眼睛瞪得老大。
以後的歲月裏，聲音影子似的不離左右，時時提醒他什麼。他過橋，聲音就說：小心，別再掉進河裏！
他辦了一件不該辦的事，聲音就說：你這個傻瓜！
有時他說了假話，聲音就揪住他的心尖子不放：為了你自己，你可以騙任何人！？
漸漸地，他厭惡這聲音，可聲音就是不離開他。
你幹嘛老跟我過不去？他對聲音說。
我因你存在。聲音說。
最好還是把它送進小房間去！他想。
每到夜闌人靜時，他在夢中尋覓那小房間。找了很多年也沒找到。直到有一天他老了，病重昏睡之際，他突然看見冥冥之中有個小房間。那小房間從一片水裏冉冉升起，停在眼前……
找到了，找到了！他喊。
聲音上前打開了小房間。裏麵坐著一個人，一動不動。他想看清那人的麵目，聲音便化作一弧藍色映亮了那人的臉——正是他自己！
他身子一縱，和那人合為一體，撲進那條遙遠的、飄浮著細碎浪花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