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節

老人家九十多歲了,常年住院。見了人就會嘮叨戰爭年代時他槍林彈雨裏怎麼出生入死,還坐過牢。

“敵人不管咋給我用刑,我就是不吐一字……”

說著,便讓人看他身上的傷痕。以證明他的堅強。

醫生護士早與他熟了,有時半開玩笑地問道:“有那不堅強的沒?”

“有,咋沒有?是我村的一個晚輩。解放後我逮住了他,問,你這個孬種忒不堅強,聽說你進到裏麵,沒動你一指頭,你就啥都招了——拉出去槍斃!”

聽者就大笑,說::“敗類,敗類!該斃,該斃!”

老人家最疼愛的就是大孫子革命,經常歪著頭問:“革命咋不回來看我?”

家裏人就哄他:“革命忙得很,也很少給我們打電話。”

老人家耳背,打岔道:“大家夥?他不是大家夥,他是我的孫兒,這孩子從小就橫,我怕他犯錯兒,丟咱家的人!”

“不會的,不會的,革命幹得好著哩,你老人家放心吧!”

老人家的健康每況愈下,全靠鼻伺和輸氧維持,一昏迷就喊革命——幾年前,大孫子三十出頭就是正處級幹部。那時,都誇革命大有前途,是孫輩中的佼佼者。聽人一誇,笑意就從老人家的嘴角流淌出來。

其實,大孫子因貪汙受賄罪,正在監獄裏服刑,家裏人都瞞著他老人家一個。

現在看老人家想大孫子心切,家裏人也急。通過關係與相關部門通融,希望讓孩子能與祖父能見最後一麵。

那日,革命回來了。一進門就喊:“報告政府,我回來了!”

家裏人以為他傻了,趕緊拉他到爺的床頭。他連喊了幾聲,老人家都沒睜開眼。

“再喊,再喊!”

“報告政府,我已盡力了!”

這時,老人家喉節動了幾動,突然睜開了眼,眼神仿佛回到幾十年前,盯著天花板某一個地方怒罵道:“你這個孬種忒不堅強,聽說你進到裏麵,沒人動你一指頭,你就啥都招了!”

大孫子憋屈地說:“爺,這能怨我麼——現在和你們那會兒不一樣,有的人還沒進去就變節了!”

家裏人慌忙示意他住嘴,說:“你爺糊塗了,他說的不是你,不是你……”

再看老人家,兩眼恨恨地瞪著,一動不動。一摸,沒氣了。

哭聲頓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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