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莊拐棍三(1 / 2)

蛤蟆莊拐棍三

接連下了兩場春雨,故道就被泡軟了。

被泡軟的故道猶如一個剛睡醒的村婦,拍打掉冬天的殘屑,渾身透出成熟可人的氣息。

老河裏的水漲了,整日彌漫著朦朦水氣。野鴨、鷺鷥,還有那些不知名的水鳥斜飛於水麵,展翅於林間。被當地人叫作“喳喳木”的尖嘴鳥忽而飛上這樹,忽而落到那枝,叫起來像賣油郎急促敲響的梆子——隻是那梆子像傳了多少代,發出的腔音帶有古韻。

在一陣陣鳴叫聲中,晨霧慢移。那霧有的地方濃,有的地方淡。時而在林間化作二三層輕紗,斜掛於樹梢之上,橫斷於麥田中央;時而與炊煙融為一體,遮遠村,蔽四野,蒼蒼茫茫,吞納萬千景象。

這時節,河裏的天鵝已不知去向,蛙聲卻四處起落。莊前莊後的溝岔裏有了水,就有了這種動物繁殖的良好條件。蛙聲緊一聲慢一聲,粗聲細聲搭配,長腔短調相連,如一個沒有指揮的樂隊。

太陽升起來之後,霧便隱了去,在拔節的麥苗上凝成火柴頭大小的水珠,亮晶晶的——每脈葉子上都有,或托著或掛著。

上工的鍾聲響了。人們三三兩兩地從家門出來,扛著鍬、肩著鋤,或掂著抓鉤,按每組分派的任務說說笑笑地向莊外走去。

那鍾實際上不是鍾,而是個馬車鋼圈。掛在莊當中十字路口的一棵歪脖子棗樹上,就成了鍾。

敲罷鍾,還會有人吆喝一陣兒——

男勞力往東地拉糞,婦女去牛屋編笆子!

或者——

都到大隊開會,轉達最高指示!

一號召開會,人們就輕鬆了。婦女攜著鞋筐子,男的腰裏掖著牌。開一晌會,照記工分。好不好地乘機串串親戚,一舉兩得。

能動的都動了,不能動的就是些老弱病殘。其中就有那個瘦漢。

休養了幾個月,瘦漢還沒出過院哩。他現在已能下床了,隻是得拄著雙拐。隊裏專派了一個叫牛兒的半大孩兒照護他。因是公傷,倆人都是按天拿工分。牛兒每天拿五個工分,比他少三個!

外麵的陽光這般好,瘦漢就想出去走走——院子太小了。院牆是土壘的,隻有腰高,還有個三角形的豁口。槍根兒被風蝕得細瘦,有些螞蟻在那土屑上忙活兒。院子裏除幾棵胳膊粗的楊樹外,就沒有什麼了。也沒院門,狗豬羊隨意出進。

他住的兩間草屋是爹娘撇下的遺產。他不記得爹娘的模樣,卻知道爹娘就是在這兩間草屋鑄就了他的血肉之軀。1947年初,爹被一隊大兵拉走後,再也不見蹤影,娘就在窮愁苦寒中病逝。他是跟奶奶長大的。土改時隨奶奶一道被劃為貧農成份。奶奶對他講的最多的就是爺爺的事兒。說爺爺一身好功夫,有他在,蛤蟆莊就安寧,可惜不到四十歲就倒在響馬的槍口下……

奶奶去世後,他便成了孤兒,整天價搗羊屁股打狗腿,牆旮旯裏窩跟頭。下河洗澡,捕魚逮蝦,上樹偷梨,跑地裏摸瓜……莊裏人讓他三分,隨他去。一是他根底紅,二是他輩份長,三是他孤苦一人……

蛤蟆莊的曆史僅百年。當初黃河改道後,有幾省逃災要飯的瞅著這地場空曠、清靜,便在此搭庵棲身,開荒造田,養兒育女。草庵變作茅屋,一戶挨著一戶,漸漸繁衍成一個小莊。因蛤蟆遍地,蛙聲聒耳,以此定名為蛤蟆莊。莊裏人至今還有人隱隱乎乎記得,瘦漢的祖輩是第一個在這兒紮根的,是這莊的奠基者之一。奠基者後代的後代,自然要沾些光才合情理——這正是莊裏人慣他的深層原因。

盡管如此,這孤兒直到三十出頭還沒說妥媳婦。其實,他也不在乎,日子過得挺滋潤的,就是身子骨老是長不起來,瞞個十歲八歲的也能唬過去。加上他的右肩有個疙瘩鼓著,像個瘤子——大概脂肪都集中到這裏麵去了。這疙瘩平時幹農活還不礙事,說媳婦可就成了大毛病,對方一眼便可發現這包多餘的東西。

經過河邊這場劫難,他的一條腿折了,捎帶著也將那疙瘩砸爛,在醫院裏動刀割了去,算是禍中有福。起先,少了那疙瘩他還不習慣,在床上躺的時間長了,便覺得右肩上有了輕鬆感。何況還有一個人專意伺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