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莊拐棍五
新房蓋好,拐子爺住得並不多——秋後,他被生產隊推薦到大隊林場當護林員去了。
那活兒輕,也挺適合他的——獨身一人,無牽無掛。
林場在大壩東的荒灘上,有一千來畝地,大多是泡桐、楊樹和榆樹,還有白臘條等。林場距蛤蟆莊六華裏。
一條小路,彎彎地自大壩通向林場。一排平房掩映在林木深處。綠色一起,鬱鬱蔥蔥,就看不到它紅色的瓦頂了。
拐子爺每天至少要繞著林場巡查兩遍。他背著個糞箕子,提著那根拐棍——他不用拐棍走得也很靈便了。拐棍好像是一種標簽,也是一種工具。看到直楞楞的楊樹上橫出多餘的叉兒,他便用拐棍將其敲掉。敲的時候,嘴裏還念念有詞。
叫你鬼,叫你鬼!
泡桐和楊樹的株距和行距是一定的。春上,置身其間,橫看、直看、斜看均成行,猶如一排排柱子。各種飛禽穿行林間,展翅顯姿,低鳴短唱,和聲悠遠。萬道陽光從縫隙間透射進來,被那淡淡的霧氣一遮一襯,如飛瀑倒掛,流金瀉銀,眼迷神移,恍若置身於幻境……
一到初春,杏花先開。因故道地勢高,,此花要比大堤下的早開一兩天。它們或獨立於獅子頭般的啥包上,或群依於溝岔兩旁、村前屋後。一樹樹銀花,一簇簇燦白,將故道點綴得溢光流彩。城裏市裏來的遊人或在杏花翠柳下留影,或盤坐於沙灘上野餐。觀花折柳,沾沾自喜形於色;載歌載舞,其樂融融形於顏;搖櫓水上,激情昂昂忘乎形。興致上來了,還神經般地大聲吟幾句詩……
拐子爺遠遠地望著他們,眼裏便夾著一脈迷惑,好像那些人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待人家走後,他去沙灘上溜溜,用拐棍將那丟下的垃圾扒拉扒拉,糞箕子裏就有了罐頭瓶之類的廢品。
杏花敗後,楊花又開。楊花似寸把長的毛毛蟲,掉地下成疙瘩打蛋的,隨風滾動。泡桐花開得較晚,花瓣也最大,形似喇叭,淺紫帶紅,枝上怒放,羞風嬌雨,春光中獨占一色。
在這風中雨中,花中、林中、陽光中,拐子爺那些年的日子過得很輕鬆。他傷腿早不礙事了,隻是走起來有點跛。於這輕鬆中,他老是感到缺點啥,好像這與離開蛤蟆莊有關——閑來無事,就在白臘條行子裏種些青菜、黃豆什麼的,以補貼生活。但,卻被野兔、田鼠所分享。
他不能再打野兔了,便養了一條花狗,訓練它代勞,可捉到的大多是田鼠。有一天,那花狗去追一隻肥大的野兔,鑽進草稞子裏再不見回來。他滿地場找、滿地場喚,尋了兩天也無果,倒是在某個地方聞到了狗肉香。
這是咋地啦?他想。想著,那個大頭光腚孩又浮現在眼前,好像要給他提示什麼。
走開,走開!他揮揮拐棍,將那幻影趕走。趕走了幻影,耳朵眼裏又漫入那哢哢嚓嚓的聲音。
他害怕那聲音,那聲音每每響起,他就猛敲拐棍,既使半夜醒來也是如此。同屋住的護林員睜開惺忪睡眼,不安地問,拐子爺,你怎麼啦?
不怎麼,就是腿疼……
睡不著,他便爬起來出門溜達。
夜空明淨,月色佼佼,星光閃閃。林中風聲微起,墨濤輕搖。蛙聲散於窪地草灘,有長有短。遠處的村莊傳來雄雞陣陣叫聲,似有點點燈光透出……觀賞罷這夜景,他的心情便好些,而後回屋睡覺。
一到暑期,他身上隻有一個褲衩。那褲衩是由一條褲子改成的,又寬又大,褲腰在腰間掖了一圈半。耐不住熱,,他也常去壩西的水庫裏洗澡。那片水域是自然劃分好了的。男人有男人的泳池,女人有女人的澡堂。男人下河不避人,脫得赤條條的隻管下。女人是在一片蘆葦後麵的淺水裏,嘰嘰喳喳,打打鬧鬧,揚起一片片水花。風一吹,那些白白淨淨的身子忽隱忽現……
女人洗罷澡,端著一盆濕衣轉移到壩腳水邊,水泥護坡便成了天然搓衣板。嬉鬧聲聲,棒棰倥倥。一排洗衣婦成為一景,惹得壩上過往的行人都丟下長長的眼光——外麵的風雨變幻,並沒有對他們的生活有多大影響。
拐子爺大都是傍黑下水,主要是因為怕見人。他年少時水性好,一個猛子紮下去,出去幾十米遠。自傷了腿,他不敢再玩鮮的了。到水裏,將褲衩脫了,當作毛巾身上搓搓檫檫。上了岸,擰幹了水再穿。每次洗完,忘不了把拐棍放水裏洗洗,好像它不幹淨,自己就沒洗澡一般。
白日,見壩腳下那一排躦動的秀發,心裏就有什麼東西亂拱,好像是一叢芳草。定定地看著,嘴巴就動起來,似品味那芳香。再品品味兒,不能忍受,悄然走下大壩。
大部分時間,他都是獨自一人。慣了,他也不急。時光對他來說就是日落日出、暮雨晨風。就有一條:這拐棍沒派上用場真是太可惜了!
他真想念蛤蟆莊。蛤蟆莊給他的不僅僅是一根拐棍,也給他了尊嚴、威嚴和地位——他的根兒就在那兒。遇見蛤蟆莊的男人,他將拐棍往手腕上一掛,兩手死搦著對方的手,問長問短。臨別,總要大方地問一句,要錢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