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莊拐棍十
拐子爺一生中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而且隻去過三次,平均二十年一次。這最後一次是牛兒讓人開著小四輪拉他去的。
牛兒已當上了村幹部,好像是副村長那一角兒。這在過去,就是生產大隊副大隊長了。不瓤,不瓤!
當了這個官兒,牛兒並沒丟了老本行,倒騰山羊皮。除外還搞塑料大棚,種些值錢的東西。牛兒說,光種糧食咱哪一輩子能富起來?
牛兒這會真牛啦,出外穿的都是尾巴上開衩的洋服,腳上蹬著能照出人影兒的皮鞋。拐子爺起先看不慣他那身穿戴,說他是個變種兒。可每到麥罷秋收,牛兒將小麥、票子送來,拐子爺就笑了,直誇他孝順。再加上牛兒隔三差五地捎些水果、方便麵之類的,拐子爺倒覺得他那身洋服的氣味就是好聞。
拐子爺,跟我到城裏轉轉……
轉個啥?俺這老頭子家又不買又不賣的……
走吧,走吧,我陪著您老溜溜……
牛兒請他押一車羊皮上縣,主要是對付路邊子上那些大簷帽。那些人手一伸就是爺,不拔些毛丟下,斷然過不去那道坎兒。時代不同了,拐子爺的那套把把戲兒還管不管用?牛兒心裏也沒底兒,權當讓拐子爺出門見識見識。
拐子爺坐上拖拉機,還想將拐棍旗杆似的豎著,駕駛員就勸他,這可不中,車一跑起來,能把你給顛下來……
是不?拐子爺臉上的肌肉又顫晃起來。它比馬車還凶麼?
不是凶不凶的事兒,拐子爺——它是喝油的,馬是吃草的……
噢,噢……拐子爺像自己有了什麼錯兒,瞅瞅,將拐棍插進羊皮裏——隻有這地方合適。兩手騰出來,緊抓住駕駛員的靠背,俯身彎腰,降低重心——這比乘馬車難受多了。
拖拉機頭前走,牛兒騎著摩托後麵跟。一路上過去,竟沒有碰上攔車收費的。
神了,神了!一串感歎號冒出牛兒的心底——那拐棍真有法力呢!
卸了貨,卻不見了拐子爺。牛兒和駕駛員先壓著肚裏的饑荒,分頭去找。找到他時,他正在一家電器商店內拄拐站著,身子前屈,癡看著貨架上一排排正播放節目的電視機——嘴半張著,眼珠子幾乎貼上去。
拐子爺,拐子爺……
連喊了幾聲,他才醒過來神兒。
真好,真好……他說,長吸了幾口帶色彩的空氣,腿往外邁,頭還是不變方向。
從縣城回來,拐子爺的話頭子竟稠了。同人拉呱,他又成了另一方麵的權威。
俺說人家咋這麼富,原來人民銀行是在縣裏開著哩……
是麼?
哪能有假?俺問了,人家說人民銀行就是管發票子的……您打聽打聽,哪個鄉有人民銀行?
城裏還有啥新鮮玩藝兒?
有,多著哩,咱的眼小,盛不下……您說說,人咋那麼能呢,玻璃盒子裏啥都有,耍武把子的,穿戲裝的,還有山有水,青枝綠葉的,都帶顏色……
其時,莊裏已有了電視機,是一個後生買的。那後生剛娶了媳婦,住在莊南地的一處半畝大的宅院裏。房子是明三暗五,安的是玻璃窗兒。一到夜裏,莊裏人都往那兒擠,比看大戲還躁。
頭幾夜,拐子爺沒去,忍著,想那後生會來請他。等等沒有音兒,便悄悄去了。先是在人家院門外來回過了兩趟,使足了勁兒猛搗拐棍——院門大敞著,裏麵黑壓壓一片人頭——見沒甚反應,他又加勁兒咳了兩聲,還是依舊,心裏便沉沉的有什麼往下落……
嗨,你個兔孫不請,咱自個兒就闖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