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三的土改運動七
爺爺的鍘刀哪兒去了
麻三瞪著眼聽著原生產隊長話說當年,好似在聽天書。瞪著眼,呼嚕聲就先響了起來。他一打呼嚕,原生產隊長就輕輕照他的腿踢一下。當講到他爺爺魁梧高大時,他就想我應該像爺爺那樣,長得一伸手就能夠著屋脊;當講到他爺爺的鍘刀時,他便有了一點情緒,心想,我真要有一把鍘刀,看誰還敢擰我的脖子!
想著,他就成了他的爺爺。其實,他連爺爺的模樣都忘了,卻遙想祖父當年的颯爽英姿,硬從腦子裏摳出老前輩的形象——他的爺爺是什麼樣的,連他自己也記不清,甚至沒有一點印象。好在有這麼個美妙的傳說,不然的話,連個想象都不會有。
土改,土改!他喊,可並沒有出聲。
原生產隊長坐在對麵,神情甚是莊嚴。在這莊嚴的氣氛中,在這更深人靜的夜晚,伴著一盞孤燈,這一老一少成了一道風景。老者旁邊的舊桌上放著一個皮都快掉完的搪瓷茶缸——那茶缸太大了,足能裝下半暖瓶水。講一陣兒,他就抱起大茶缸咕嘟咕嘟喝上一氣兒。喝罷,用手抹抹下巴。下巴上長著硬紮紮的亂胡,兩滴水珠就掛在那兒,亮晶晶的,好似荒草裏掙紮的露珠……
爺爺的鍘刀一定和這水一樣亮。一聚神,麻三跑到別處尋找他爺的鍘刀去了。爺爺的那家什能放哪兒呢?
要能拿動那鍘刀,首要的是加長加高自己——這隻有在短暫的睡夢中才能實現。在短暫的睡夢中,他來到小時的河灘上。河灘上有幾個人在朝水麵上企望。他問,你們這是在看啥哩?看魚。魚?
河裏湧起一股水柱,水柱越來越高,就有一條鯉魚顯身於水柱頂端。尾巴甩出水珠萬點,鱗片熠熠耀目。幾個人就喊,再高些,再高些!
這一喊,那魚便劃了一道弧,脫離了水柱,不見了。它一消失,那幾個人也不見了。河灘一片空曠,獨有留他的身影。他沿著岸邊尋找他的一個天真。水邊有密密層層的蘆葦,蘆葦中有個魚似的影兒。他對那影兒說,讓我長高吧。影兒說,你本來就應很高的。我長高了,才能拿得起爺爺的鍘刀。你需要多高呢?能多高就多高。我是土改王,應比別人高得多!
話音未落,他的兩條腿就被嫁接到兩棵泡桐樹上,個頭高得頭幾乎頂到雲彩上。眼下的一切都是那麼渺小,村莊在他的腳下隻是沙盤上的擺設。
中了,我現在是真正的土改王啦,誰能比得上我!對著天空,他可著嗓子放聲大喊,爺爺的鍘刀,我要爺爺的鍘刀!
他一挪動,地下就一片呼嚕呼嚕的響,煙塵暴起。
我要爺爺的鍘刀,我要爺爺的鍘刀!
他現在是巨人了,巨人就要用大器,橫掃天下!
嘿,你又困啦!
小腿被誰踢了一下,眼一睜開,他又跌落在原生產隊長的麵前。
你這個憨小子,說啥你也聽不進去。你就不想想你爺當年的幹勁兒,有他的一半兒,你也不會成今天這個樣兒……
原生產隊長講著,他兩手就比劃著,與對方好似一對演小品的搭檔,其實,他在舞動那想象中的鍘刀。
爺爺的鍘刀哪兒去了?
你爺的鍘刀?原生產隊長一愣,捋捋亂胡,說,多少年了,早不知漚朽在哪兒了……
我要爺爺的鍘刀!
看你傻的——這會兒上哪兒找鍘刀去,誰還用它?
我要爺爺的鍘刀!
原生產隊長歎了一聲,說,你睡吧。
我不睡,我一定要找到那家什!
原生產隊長勸道,先睡吧,明兒咱去找找看。
說這話時,原生產隊長已給自己分派了一個新的任務,就是負責尋找鍘刀。這項任務對他而言是神聖的,且要比僅填個工分占用的時間多、意義深遠得多。人活著總要找點事做,特別是年紀大了不找點事做,骨頭筋就會僵硬,骨頭筋僵硬就會使人生病——即使幹傻事也會造就一個好心情,何況這是讓大夥重新認得自己的機會——好多年了,他朽在這莊外的野地裏,連兒子都不認他了,還有比這更窩囊的麼?丟人哪,丟人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