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塔村豬妖六
馬尾巴也有裝錢的時候,那是賣了糧棉或者在河裏弄了些魚蝦蟹賣了之後。
此外,還有其他進項。
春夏兩季,遊人多。他跟在別人後麵,啦呱啦呱就熟了。熟了,便跑到前麵,好像成了導遊。人家問啥他答啥。要柳枝,他便脫了鞋猴一般爬上樹,折幾枝丟下。人家要劃船,他便搖櫓。搖到河心,人家問他這河裏的魚蝦多不,他說多得很,還有野鱉哩。問他敢不敢下河撈魚,他說咋不敢——既使在春天他也這樣答。
脫了衣服,露出一身鼓鼓繃繃的肌肉,微黑,滑亮,站在船尾上猶如一尊塑像。就有人慌著按動相機的快門。
入了水,馬尾巴都是潛到漁人下網的地方搞魚——魚被網眼卡住,如寬厚的闊葉擺動。他上前扣住腮就拽了出來。
船上的人都盯著他入水的地方,不料一尾肥魚嘩嘩啦啦從另一個地方被舉出,渾身耀著萬點陽光。漁船上的人就喝彩。
上了岸,引遊人到就近的小飯店坐下,他慌著刮鱗,破肚,衝洗幹淨才交與廚師。遊人得樂,執意給他十塊二十塊的。店主高興,管他吃飽喝足。
有了錢,上門給他說媳婦的就來了。這好像是個規律。媒人呱嘰呱嘰地在那兒說,他聽不兩句便兩眼發直,又進入回憶狀態。在這種狀態下,他的錢很快被掏空,且都是自己掏出來給人家的。
前幾任鄉長知道這情況很是生氣,屢屢將村長叫了去,商量對策。鄉裏已將馬尾巴列為重點扶貧對象,因為他一人脫貧,全家致富,很容易的。
村長說,沒啥好法兒,隻要說給他說媳婦,他的心眼兒就被焊住了。說他能幹吧,他也能幹;說他精吧,硬是不透氣兒……
鄉長用探詢的口氣問,您看這樣中不?他的收入由村裏代管,以防被人騙吃騙喝……
村長麵露難色。他是個大活人,爬高上低.下河入水的,誰能專跟在他腚後看著?
鄉長扔給村長一支煙,拿起筆在紙上劃著。
我算了一筆帳,尾巴一年的各種收入可超兩千塊,按縣裏的標準,已達到脫貧水平……
不能吧?村長瞄了鄉長一眼,接著像是被煙嗆了,不住地咳嗽,根根肋巴骨一炸一炸的,額頭上的皺紋擠作一堆,彷佛河蟹剛爬過似的。
最後還是按鄉長說的辦。公糧款.棉花款由村長給馬尾巴存著,存足了數,好給他尋個女人當媳婦。
對這一措施,馬尾巴毫不知曉。過日子,錢在他手裏不在他手裏都一樣,隻是當媒人再次登門時,很難能從他兜裏掏出錢來。
不裝錢,馬尾巴還是那般大方。碰見老少爺們兒,便問吃罷沒?
吃罷沒吃罷,人家都會說吃罷了。這就像市裏人一見麵問一聲你好.回一聲你好一樣。
又問一句,要錢不?手就往裝錢的地方模。
年紀大的知道他的病根兒,擺擺手就過去了。年輕孩子想逗他,就說,正想買一袋化肥哩,能借給幾個不?
馬尾巴就掏.就翻,衣裳角子都捏遍了,手指頭才夾出皺皺巴巴的一張五角毛票,像是經過水的。他做這些一臉認真,還轉著圈兒往地下瞅,好像錢都鑽到土裏去了。
對方就笑。拿不出來就別拿了。
馬尾巴舉起那五角毛票,就像晃著一麵旗。夠不?
夠個騾子!那年輕孩子撲上來,一邊笑著一邊動手搜模,連散發著腳臭味的鞋也逼著尾巴脫下來提起來瞅瞅。確信他手裏隻有這張毛票,吐口痰,悻悻地走開。
馬尾巴追上兩步,揚起那五角錢。你咋不要?
在他眼裏,五角.五十.五百都是一樣的。他真沒想到有人第一次拒要他的錢,這使他感到了一種侮辱。
不中,這錢你得拿走!
馬尾巴吼了一聲,上去將那人扳了個趔趄。再一使勁兒,那人就像草個子似的倒在地上。
你咋不要?馬尾巴盯著身子底下的這張臉。要不?
那人兩手亂捶亂推,卻沒使馬尾巴的一條腿從胸脯上移開。
要,要!痛苦中,一聲聲告饒似的聲音從滿是黃牙的嘴裏滑出。
馬尾巴小心地將那張毛票塞到那人的一隻手裏,而後兩手鉗子似的合握那隻手,握了又握,生怕那錢會被風刮跑。於是,一陣陣呻吟被顫栗的軀體譜成小曲兒。
這才對哩。馬尾巴站起來,渾身輕鬆,好像對那侮辱進行了最有力的還擊。
那人身上頭上沾滿了草幹巴和土渣,半晌才爬起來,怯怯地打量著馬尾巴,彷佛才認識他。握緊了那毛票,一手扶著腰,三步一回頭地走。走了十來步,突然撒開腳丫子飛跑,很快消失在林行子裏。
馬尾巴半張著嘴,怎麼也弄不明白他為什麼要跑。
這擋子事過去,馬尾巴很快忘掉,沒有留下一點記憶,見了人還是那樣問,吃罷沒,要錢不?
會說這客套話的,在斜塔被視為懂事的人。大家見了麵都說,就形成一種和諧溫馨的氛圍。如果再遞上一支煙,距離便拉得更近。馬尾巴不會吸煙,往往省卻了這後一道工序。不過,人們不怪他,同他保持良好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