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塔村豬妖九
秦鄉長來了半年多,那雙皮鞋還在馬尾巴的腳上穿著。
這雙皮鞋自打到他腳上,從未上過油。前掌已開裂了,裂縫裏塞滿了泥沙。鞋麵皺皺巴巴的,還有些水印。原先釘的掌早跑掉了,後跟便有了明顯的斜麵。好在這路麵沒有市裏的硬,不然的話,後跟也沒有了。
馬尾巴護這雙皮鞋護的可緊,誰也別想從他腳上脫去。這是他第一次穿這麼高級的鞋,又是大爺給的,豈能讓與他人?
穿上這雙鞋,他好像長了精神,走路帶響兒,大冬天裏也舍不得換下。一件破舊的軍大衣往身上一裹,噗嗒噗嗒地那兒都敢去。
春天,南風一吹,他脫下幾個月沒離身的軍大衣,換上一件淺灰色的西服。那西服已毛邊了,看樣子多少年沒洗過,領子上和前襟油乎乎的,幾乎遮沒了原色。這西服穿在他身上明顯地短了一截,倒像加了袖子的馬甲。
他一年到頭換季的衣裳就搭在西屋裏的一根麻繩上,約四五件,散發著刺鼻的汗腥味兒和黴味兒。一張大床橫在東間,床上一個枕頭,一床棉被。床的對麵,靠老式窗戶下,是糧食囤子。囤子下有幾個空酒瓶橫七豎八地躺著。
自從那幾個年輕孩子在屋裏掘大元寶之後,地麵好像高了一點,幹淨了些,就是疙疙瘩瘩的不平整。
在堂屋的二梁上,有個燕巢,那是用河泥築就的,形似半個碗。到了夏天,就有幾隻雛燕伸出毛茸茸的腦袋呢喃盼母。這時候,馬尾巴一天到晚穿的就是一件又肥又大的褲頭了——這是活頭奶奶給他縫製的。
這處院子不小,約有三分地。除了槐樹.杏樹,就沒別的了。這些樹都是爺爺.奶奶栽的。槐樹栽得很稠,二十多年了,才碗口粗。這種樹,此地人稱其為小老樹。
馬尾巴一天中很少在這個家待著,有時晚上也不回來。喝多了,就地軲轤一夜。單身一個,好過。
他承包了一畝多地,年年都是麥棉套——秋種麥子夏收糧,棉花苗子地裏栽。放倒了金燦燦的小麥,綠茵茵的棉花苗兒就起來了。幹這些活兒,連種帶收,加起來三四個月也就夠了,剩下的時間就是閑玩兒。斜塔鄉休閑的去處一個是老河,一個是集上。這兩處一個是他的天堂,另一個是他的廚房。
在集上碰上秦鄉長,對方都是很熱情地問他,尾巴,這些天弄啥哩?
玩兒……
光玩不中——光玩就玩出媳婦啦?
秦鄉長有一個很精致的長形包,不是在胳肢窩裏夾著,就是在手裏掂著。每次與他搭話,馬尾巴都是瞧著那包,好像媳婦就在那包裏藏著。
有時專意找秦鄉長還不好找哩,他不是開會就是下村。秦鄉長不在,他就蹲在二樓秦鄉長的辦公室門口等。通訊員勸他,尾巴子,你別瞎等了,秦鄉長上縣開會今個兒不回來……
不!馬尾巴口氣很硬。俺得等。
事實上,秦鄉長可能就在近處,通訊員隻是不想叫他在這兒。
等到天黑,聽得樓梯間一陣腳步聲,馬尾巴就瞪大了眼睛看。上來三個人,兩個朝那頭走,一個往這邊來。他正想打招呼,一陣悅耳的嘀嘀聲響了——秦鄉長拉開包,從裏麵掏出一個收音機似的物件。
喂,劉局長是吧?我這就過去……就缺我一個?好,好……
合上大哥大,秦鄉長一扭臉嚇了一跳——一雙眼睛虎靈靈地貼在鼻前,幾乎相碰。
尾巴,你在這兒弄啥?
找你哩……
又是那事兒?
是的……
秦鄉長扶著欄杆,探出一截身子朝樓下喊,吳師傅,把車開出來!
樓下應了一聲,好的!
進了辦公室,亮堂堂的燈光刺得馬尾巴眯縫著眼。秦鄉長說,這會兒夥房也沒飯了,給你二十塊錢,到街上願吃啥吃啥……
搦住錢,馬尾巴踅進一個小飯店。店老板嘿嘿地笑,咋,今個兒又有錢了?
馬尾巴將那兩張票往桌上一拍,俠士般地揮了一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