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聽你的故事我心煩
四十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她很煩躁。她坐在五十的旁邊對五十說:你看著辦吧,總之你得幫我,你得讓我心裏平衡和平靜,我就沒見過這樣的人,那麼大的事不回報,反倒像陌路人,我都快要憋悶死了。
五十看著四十愁苦的臉,覺得像一團麻,就對這團麻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聽完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五十說:早年我在供銷社是個賣白糖的,我賣了十幾年的白糖,每賣完一袋,糖袋子往牆角一扔,就完事大吉了。有一天我正要扔,一個四十多歲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向我走來,他說:你能不能把你賣完的糖袋子給我抖一抖?他說著把一張八開的大白紙鋪在櫃台上。
我知道這個男人,但隻局限知道而沒有說過話,他是外地下放到我們這裏來的,下放總要有些說道,不是成分不好,就是反革命狗崽子。在白糖供應的年代,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力得到白糖票的。
男人鋪開的白紙讓我無法拒絕,我依著他給他抖了抖,抖過後白紙上就出現二三兩白糖,男人包起它寶貝似的捧著走了,走時沒說一句話。
第二袋糖賣完時,男人又準時來了,依舊抖出二三兩,依舊一句話沒說就走了。第三袋白糖賣完時,我以為男人還會來,結果他沒來。我就把糖袋子疊好,幹幹淨淨放在櫃台裏給他留著。
糖袋攢到第五個的時候,男人終於來了,我們誰也沒說一句話,依舊是一個鋪紙一個抖,這些動作做完了,男人仍舊不聲不響地小心翼翼離去了。
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了五年,五年中我們的話加起來,也還是男人開初時那一句話,除此之外我們沒有多餘的話,哪怕是,你來了?或下次再來,或是一定給我留著之類的話。
這一天我的家鄉光遠發生了地震,地震裏氏7.8級,光遠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毀滅性災害,全鎮的房屋一刹那間夷為廢墟,我也未被幸免地被埋在房屋底下,到了第三天,外麵的救援人員還沒動靜,我覺得自己快堅持不住了,三天未進食,體力嚴重虛脫,身邊的幾個同事已先後死去,我也絕望了,想到用不了多久我也會像他們一樣,我的意誌力近乎崩潰。
這個時候,我頭枕著的牆有一塊碎磚出現了響動,一隻手向我摸來,一個喘息著的男人對我說,吃了它,你就能再挺一天。這隻手摸索著把一塊硬東西塞到我嘴口,並說,別嚼著吃,要吮著吃。
隨著他的話音,我的嘴裏立即有了一抹甘甜,我感覺到,那是一個糖球,一個不太規則又比正常糖球小一點的糖球。我說,那你呢,你有吃的嗎?他說,不用,我不用吃,我比你能撐,男人總是比女人能撐。
他這麼說,可是我覺得他快撐不住了。
我用了最大的勁把糖球咬成兩半,一半塞到了他的嘴裏。周圍很黑,我們互相看不見,又隔著斷牆,在往他口裏塞糖時,我的手觸碰到他臉上硬硬的胡茬,這個人有著濃濃的絡腮胡子。
吃了半塊糖後,我們的身體明顯有了一點勁兒,我對他說,謝謝你救我。他說,別客氣,若說還是你救了我,救了我的妻子。我一驚,莫非他真是總到我們店裏抖糖的男子。
我說,為什麼這樣說?他說,我和我妻子都是上海人,離你們這有六千裏,她總是低糖,時不時就暈倒,我們買不到糖,就隻有上你那抖糖,抖來的糖我把它熬成糖稀,又凝結成塊,就是糖塊了,她發現頭暈時就吃上一小塊,比藥還管用。
我的眼前立即出現她妻子的形象,雖然我們沒見過麵,但我想那肯定是有著一張俊俏的臉又小巧玲瓏的江南女子。
我沒說什麼,不能說什麼,我們還要節省體力熬到救援人員到來。可是我們又撐了一天,就再也撐不住了,我暈了過去,醒來時仿佛聽到頭上有聲音,我對他說,是不是有人來救我們了。可是他沒有回聲。我驚慌起來,大聲地叫他醒醒,卻終是沒有回聲。
我的聲音可能被救援人員聽到了,一小時後我被救了出來。和我一起被救出的還有他,卻是沒有了呼吸。如果那半塊糖他不給我,能撐到最後的肯定不是我而是他。
五十講完這些話,四十已泣不成聲。
五十又說,我付出時沒想過索取,卻得到了比索取還大的回報,他索取時也沒想過回報,卻回報了生命,一切都是自然的,沒有目的的,沒有交換的,歲月的不確定性讓人性的光輝照耀得更遠。
四十聽了五十畫龍點睛的話又哭了很久,最後她從手包裏掏出一樣東西來,遞給五十後轉身走了。
五十沒有打開那包看,但她知道,那準是幾塊粗糙的、自製的、像凝血一樣的黑褐色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