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旦
男旦姓啥?知道的人越來越少了,人們當麵喊他娘們兒,背後叫他假妮兒,他也不急不惱。男旦走路風擺柳,說話娘娘腔,後來到一個草台子戲班學唱戲,扮旦角,手眼身法步,比女人還女人。他扮穆桂英,和演小生的朱春園做搭檔,颯爽英姿一亮相,台下掌聲雷動,比樹葉子還稠。他扮秦雪梅,哭啼啼千柔百媚,悲切切孤雁長泣,觀眾跟著抹眼擦淚。
盡管男旦長得眉清目秀,人人喜歡聽他的戲,卻沒有一個女孩子願嫁給他。聽戲又不是過日子,一說是唱旦的,都說他是二尾子,陰陽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父母靠他傳宗接代呢,到處找媒人。後來有個寡婦提出一個條件,以後不許再唱戲。
男旦咂咂嘴巴,隻得同意了。婚後不久,生下一個兒子。
男旦去田裏鋤禾,嗓子眼發癢,就悄悄唱。有時候人們圍過來,他就忍不住丟了鋤頭,在樹蔭下咿咿呀呀唱起來,人們笑得前仰後合。有一次趕上妻子來給他送飯,見人們哄笑,過來一看,自己男人淫詞小調唱得癡迷,臉紅得丟下孩子回娘家了,再也沒有回來。
反正有兒子了,男旦沒有去找女人。男旦買了一套行頭,一邊唱,一邊侍弄農田,秋後賣了糧食供兒子讀書。
兒子哭著回家,男旦嚇了一跳,伸出蘭花指給兒子擦淚說,誰欺負你了?兒子說,我恨你。男旦忽閃幾下大眼睛問,為啥?兒子說,誰讓你唱戲呢,人家都喊你二尾子。
男旦怔了半天沒說話,把一副行頭摔得粉碎。男旦每天趕幾隻羊,幾隻羊變成了一群羊,變成了兒子的學費。有時候走在街上,閑坐的人就說來一段。他笑笑,不行了,嗓子上不去了。
兒子有出息,不但沒有遺傳他的水蛇腰、娘娘腔,還讓他很有麵子,上高中、讀大學,分配到縣城上班。兒子在縣城買了房子,就不讓男旦在家裏放羊了,把男旦接到縣城住。
男旦說這幾天吃飯少,覺著胸悶,心煩。兒子說那你就到公園轉轉吧。公園的樹蔭裏傳來鑼鼓聲,唱的是豫北大平調,把男旦沉睡多年的戲蟲子喚醒了,忍不住想唱。幾十年沒唱了,男旦清清嗓子,試著唱了一段。因為是反串,人們歡呼著鼓起掌來。有人圍著他要和他合影,還有的說你去電視台戲曲大世界參賽吧,擂主準是你的。
回家,男旦覺著神清氣爽,也不吃藥了,心裏像是打開了一扇天窗。
第二天兒子下班回來帶了一張報紙,說爹啊,你就別給我丟人了,我正搞著對象呢,你說你讓我的臉向哪兒擱啊!原來昨天在公園正好趕上有個記者,給他拍了一張照片刊登在晚報上。
男旦又一次沉默了。男旦沉默了幾天說,我還是回老家吧,省得給你丟人。兒子說回老家誰照顧你啊?男旦說,我還放羊。
兒子下班回來,屋裏已經空了。
過一段日子,兒子回家看他,一進村就見一夥子老人說說笑笑,腋下夾著馬紮,懷裏抱著青草。兒子就問,你們這是弄啥哩?老人們說到你家聽你爹唱戲啊,你爹養了一群羊,說是賣了羊買道具呢。我們去你家聽戲順便帶些青草,免得你爹去放羊了,省出時間給我們唱戲啊。
兒子進了家,男旦說不怕我丟你的人了?兒子笑了,說爹你猜猜你的兒媳婦是誰?
男旦說,我哪能知道。兒子說,是當年和你唱戲的搭檔朱春園的閨女,聽說你是我老爹,人家才同意這門親事的。
是嗎?男旦聽了跺跺腳,一溜碎步,抖著花白的胡須扭扭捏捏地唱了起來:在繡樓我奉了小姐言命,到書院,去看看先生的病情…….
這一回唱的是《拷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