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青春
真情寫作
作者:丁怡萌
時光會過去的,誰也逃不過。
張愛玲說:“你年輕麼?不要緊,過兩年就老了,這裏,青春是不稀罕的。他們有的是青春──孩子一個個被生出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紅嫩的嘴唇,新的智慧。”可是,我想時光總不能就那麼白白地流過去,青春的流逝如果是個負數,一定要從這失去中沉澱下什麼,獲取些什麼,用正數抵消才能不辜負那遠去的歲月,總不能夠真的“一年又一年磨下來,眼睛鈍了,人鈍了”。
“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你看那滿頭顫巍巍的白發映著漫山遍野的迎春花,胸前掛滿沉甸甸的獎章,至少有資本的笑容能為皺紋帶來稍稍慰藉。那麼,我拿什麼奉獻給你……我的青春?用輝煌奪目的榮譽?或堆積如山的金銀?或豐碩累累的成果?或兒孫滿堂的天倫?或敏睿犀利的智慧……不,不,這些都還不夠,不足以……抵消那逝去的年華,救贖那不再明亮的眼睛。哦,那永遠不會等價的交換——
一、榮譽奉獻給圍牆
已經畢業無數次了,每次都扯著深藍色或黑色寬大的長袍;每次都喜笑顏開地排隊登上主席台,衣袂翩翩,寬袖飄飄;每次都頭戴方帽,與校長握手,被撥穗,合影,每次都有一位長者鼓勵我們告別校園,告別所有的準備階段,開始新的人生。這樣的告別祝福已經接受無數次了,從中學、大學,到碩士、博士,卻仍然沒有走出校園。我一直以為生活在學校如同社會的寄生蟲,需別人創造GDP培育你供養你,從而推延自己創造GDP的時間。毛主席說,“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創造世界的,不是吃世界的。”而我們讀書,受教育,實際上還停留在“吃世界”的階段。三十歲意味著人生過半,卻還沒有走向社會,沒有開始真正的人生,沒有為社會創造財富與價值,讓我為自己漫長的寄生生活而汗顏。
半生在校園度過,足尖沒沾過“社會”的氣息,同輩戲言“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讓我失去了親自嚐試社會凶險的勇氣。常說社會是個大染缸,墨子見人染布,素色純色白色的布匹放進去,“染於蒼則蒼,染於黃則黃,五入為五色”,他悲涼得失聲痛哭起來。涉世未深的人是一張可以被塗抹成任意顏色的白紙喲,墨翟悲絲的故事更增添了我對社會汙濁人心的畏懼。長久遊走江湖的成功人士張口閉口功利、金錢與酒色,“被吸入朱紅灑金的輝煌背景裏去”,讓我連對在社會上成功的憧憬都不再有了,不忍將自己的青春浸染其中。
父輩們曾在農村那“廣闊的天地裏”曆練,知識與實踐相結合的構想固然美好,他們卻成為滾滾洪流中一片旋轉的小樹葉,是渺小的個人在宏大的曆史麵前的無力與堅強,是失去了學習知識的“知識青年”的遺憾與傷痛,是一代人的青春與命運。於是,慶幸自己所屬的年代,校園雖小,卻能把握學習的安寧。前半生在學校的圍牆裏度過,滿腹知識似乎隻有在校園裏才有用武之地,這也就注定了唯有將自己的後半生繼續留守校園,將書本上的知識傳遞給下一代,才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於是,不禁莫名恐懼起來,這是否就是“體製化Institutionalize”(出自《肖申克的救贖》)的結果,“自由”的反義詞並非“束縛”,而是“被體製化”。雖然沒有特別喜歡學校這個圍牆與圍牆中的生活,但畢業並不意味著離開象牙塔的放飛與自由。畢竟以二十多年的求學經驗與它共處,離開了學校的體製與評判標準,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社會上能做些什麼,就像計劃經濟體製下的下崗工人,失去了鐵飯碗,就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既然我們和我們的國家跳不出這樣的思維框架,那就隻能延續“生於斯,泯於斯”的慣性。體製內的公務員成為青年一代最向往的職業,眾人趨之若鶩;我也將以教師的身份永駐校園,畢業意味著從一個學校遊走於另一個學校,卻也並無他路可走,棲息於這個體製下的束縛與安全。那麼,就把每次畢業典禮收獲的榮譽高高地掛在枝頭吧,奉獻給這個眷顧我、保護我的體製,如同一麵旗幟高高飄揚,“那旗幟是鮮紅色的,勝利者喜歡的顏色”。
二、螞蟻奉獻給書山
既然一輩子注定將在學校中與書為伍,那就簡單了,讀書嘛!我的麵前卻是一座山,書是無論如何也讀不完了,如山,如山……高手如林,如林……十年磨一劍,一劍……小時候發燒,總有這樣一個夢境閃現:滿眼是老式電視機,沒有頻道時,沙沙的黑白芝麻點不停地哆嗦抖動,那抖動的狀態像是計算時間流逝的沙漏,無限地抖動延展到所有的一切都變成黑白的沙點,沙沙地彙成一座龐大的山啊。山是無邊的高,無邊的大,大得我不知道要用怎樣的心才能盛下它,我的心簡直被撐爆了。不知為什麼我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把這座山搬走,又不知為什麼在麵對大山時又是那樣的無力。我心中多麼絕望,可是我那麼笨啊,隻會坐在山腳下,拍著大腿不停地哭,悲痛欲絕地慟哭:“我該怎麼辦啊?誰能告訴我——我該怎麼辦啊?”那時候還不知道愚公移山的故事、西西弗斯的神話,可那是同樣巨大的一個困難,同樣一種絕境,但我隻有深深的絕望和無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