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揮了揮衣袖,庭中升起一輪宛如明月的銅鏡。
丈許方圓的鏡中映著一片海。
是山海,也是林海,海中稀稀寥寥的散落著十萬人,如被風拆散的蒲公英。
柳老負手而立,望著銅鏡道:“這便是觀世鏡,鏡中所顯,即為一夢江城。”
千亦聞言,點了點頭。
然而孫山落明顯不滿意千亦淡然的反應,惑道:“小娃娃,你為什麼沒跳起來?”
千亦反問:“我為什麼要跳起來?”
“因為每一個龍城穀的將士都會跳起來,如果他們知道這是一夢江城的話。”
千亦想了想,認真回答:“可我不是每一個,或者說,你並沒有見過龍城穀的每一個將士。”
孫山落不甘心道:“即便是這樣,但你總該有些反應才是,莫非……你不知道江龍城是誰?”
事實證明,孫山落這不太靠譜的猜測竟然是對的,而許多不靠譜的事,似乎在千亦身上都再理所當然不過。
他問道:“江龍城是誰?”
“……”
孫山落頓時有種早上吃的二兩麵全被蛔蟲瓜分的感覺,苦笑不已,一旁的柳老也是眉毛顫了又顫,顯然也無語到了一定境界。
當年江龍城一人一劍,死守落雁穀,血戰三日,不退一步,為天下正道贏得建立防線的時間,江龍城死後,落雁穀改為龍城穀。不說這事早已婦孺皆知,而千亦作為一名在龍城穀呆了七年的將士,居然從未聽說過,孫山落都懷疑他七年是不是活到狗肚子裏了。
不過,現在孫山落也算明白了,千亦這朵萬古罕見的奇葩連江龍城都不知,那不知後者做了八百年的夢,也在情理之中。
結束了這段毫無意義又令人極度無語的對話,庭中三人都沉默下來,望著觀世鏡。
觀世鏡容納了一夢江城方圓三十萬裏的山河,然而呈現在眼前不過是幾張石桌大小的圓鏡,若要看得真切,非得修為深厚才行,尋常人用肉眼觀之,幾乎等於觀察地貌。可千亦不是尋常人,不用半點鼎力(自然也沒有鼎力給他用),便將其中景物看得真切無比,連兩隻小蜜蜂卿卿我我的場麵也沒逃過他的目光。
然後,千亦看到了人性。
夢中界作為考核,有機遇也有危險。
然而在沒有妖魔介入的情況下,危險隻是針對於普通人的,因為紈絝子弟會有一大群護衛幫他把危險降到最低,然後給別人製造危險。雖然在傳送至夢中界的時,人與人是分開的,可紈絝子弟們畢竟都有些後台,所以諸如“千裏尋蹤”、“萬裏覓影”這等手段還是有的,很快就把分散的人湊在一起。
於是,千亦看到有寒門弟子辛辛苦苦尋到上乘功法,還沒捂熱就被人奪去,順便還被揍了個鼻青臉腫,這倒算好的,至少性命還在,有人因為一顆丹藥,一張符籙,此時已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
夢中界還散落著一千把鑰匙,十道門,有人揣測,黃岐老道士所說的那山那畔,便在其中一道門之後。自然,尋到鑰匙的人,立馬又成了眾矢之的。不少人守株待兔,等在門邊,因為十道門就懸在那兒,即便得了鑰匙,也總得過來開門才行。
於是,又有十數人因此失去了生命。
千亦眼看著這些,一句話沒說,神色也不曾變了半點。
可他的心是冷的。
入夢中界時雖說沒有製定任何規矩,也沒說不可殺人,但在和妖魔鬥了七年的千亦眼裏,依然覺得不可思議——究竟是為何,能讓一個人如此隨意的奪去另一個人的生命?
千亦並無婦人之仁,相反,他殺人不少。在邊關時,每日都看到大量的生命被葬在大地,以往的種種,無論歡喜憂愁,全部被碾碎成回憶,什麼都不剩下。
他學刀,反而真正出刀很少。
因為出刀是該殺,而不是為了殺。
一張符籙、一顆丹藥,資源而已,從未有過公平的世界,自然是損不足而奉有餘,可既然已經搶走,為何還要奪去別人的生命?
千亦殺了太多妖魔,也殺過許多叛入妖魔的人,所以他對生命珍視,所以他不解。
這時,夢中界又有人要淪入相似的命運。
千亦忽然目光一凝——
這人他認識,是小女孩雲微微。沒想到她竟然來此考核。
“旁人生命被奪,你無動於衷,見與自己有舊之人生命有危險,卻變了顏色,是何道理?”
柳老的聲音從旁邊冷冷傳來:“難道旁人的命便不是命麼?”
千亦默然,他知道柳老的話沒錯,他能忍受與自己無關的人性命失去,卻難以忍受認識的人生命受到危險,正是因為有過往,所以回憶便不願把冰冷摻雜到過去,那一點點的美好,那一刹那的淺笑,總願讓她長存,能伴自己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