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一下直下到萬裏。
南疆天山山腰,庭下清風正坐在藥田邊的涼亭裏,手中舉著一隻做工簡單,模樣卻極為喜人的青花瓷杯,舉目望著涼亭的一角,淡淡茗茶。
春雨從青藤葉的縫隙裏落了下來,落在他灰白的粗葛上,落在他黝黑的皮膚上,也落在他粗糙的草鞋裏,隻是落不到眼前,更落不進他手中的瓷杯。
庭下清風許是坐得有些久了,微微伸了伸腰,扭動了幾下脖子,“哢嚓”的響動聲中,身後隨意束著的長發頓時掃向茶杯,險些將茶杯打翻。
庭下清風看著微濕的長發,還是有些不習慣,畢竟已光了兩百年的頭,這六年頭發卻如雨後春筍,一年比一年長得快,此時已然齊腰。
他倒沒做什麼,隻是原本為了讓自己記住仇恨而刻意留下的傷痕,此時不再刻意,於是傷痕漸漸被撫平,長出了頭發。
有時看著水中的倒影,他都不敢相信那是自己——
那分明不是一個叱吒風雲的妖王,而是一個耽於田園之樂的農夫。
在此落雨時節守在藥田邊,庭下清風倒不是擔心山洪爆發,藥田受損,他種田的本事盡管遠不及弟弟,但這六年也摸索出一些門道,總不至於下場雨藥田就毀於一旦。
他來,是為了涼亭裏一對發情太早的春燕。
這對春燕是今年才來,來後似乎覺得藥田邊這涼亭不錯,於是毫不客氣的占去一角,開始日日夜夜笙歌不休。
本以為芒種過後才能看到這對春燕產卵的庭下清風,在數日前竟發現窩裏已生了一大堆!
哭笑不得之際,庭下清風覺得雄鳥每日出去覓食極為辛苦,便沒事來涼亭喝喝茶,吹吹風,照看這一堆母子。
透過燕巢的小門,庭下清風隱隱能看到雌鳥,此時春寒尚未褪盡,風猶帶著冷意,雌鳥發現自己羽毛不夠遮住所有的卵後,便堵在門口,不讓風落盡一絲一毫。
看著微微發抖的雌鳥,庭下清風沒有施法幫助後者,這些許寒風是對它們的提醒——下次若依舊隻顧笙歌,怕是要困於冬寒了。
這時,春雨中忽然傳來一陣破雨聲,覓食而歸的雄鳥嘴裏銜著兩三隻肥蟲,焦急而欣喜的飛來,它在亭角歇了片刻,使勁兒抖掉身上的水,這才鑽進巢穴,昏暗的小窩中響起歡快的清鳴。
庭下清風聽著這自己以前從未在意過的聲音,心中安寧祥和,依稀憶起龍鷹大叔為自己銜來食物的情景,也應當是這般美好罷,隻是自己近四百年的歲月,直至此時方知回頭。
太多的美好在自己一次次固執中,擦肩而過。他忽然有些明白弟弟為何能在這寂靜的天山呆兩百年了,因為這裏從不冷寂,生活也從不是“呆”。
無論是這對春燕,還是他嗬護的藥田,以及腳下經過的螻蟻,樹中藏匿的鬆鼠,天邊飄過的流雲……
都顯示著他所急於掙脫的世界,依舊有如此多如此多他從未發現過的奇妙。
如今的他,住在弟弟原本的小屋裏,人煙稠密的黎山距天山雖有兩百裏,但於他而言不過數丈的距離。他時而上山砍柴,時而下山買布,時而請教經驗豐富的農戶郎中,時而打些野味酬謝鄉民,日子閑適而忙碌,充實且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