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秋焰煬獨自站在長街上出神,商家布莊此時已封了,大約那孟浩然已來翻檢過,再看一眼早已搬空的劉家當鋪,白紙糊門的李家學堂,眼見熱熱鬧鬧的一場大集被這接二連三的命案帶累得蕭瑟下來,饒是判慣生死看淡離合的她,此刻也有些黯然神傷。
站了片刻,秋焰煬轉身向招財店走去。
店門已開了,跑堂的卻不見了蹤影,隻有慕容寧寧一個在那兒忙活著,此刻還早,店裏並沒有生意,老陳便坐在後廚門檻子上悶著頭磨刀,秋焰煬進店便在當中那桌坐了,慕容寧寧跑過來,疊著笑道:“姑娘吃點心?”一麵抹桌子,一麵壓低了聲音道:“姬不死尚未看出破綻,我才從他那裏回來。逍遙惱了我,一聲不響便走了,我隻怕他一時衝動要惹出事來。姐姐那邊可順利?四哥走了?”問完,故意高聲道:“姑娘若是要炒菜,須等一會兒了。”
秋焰煬也笑道:“那便等著罷。”也壓低了聲音道:“幸虧去得及時,倒未出岔子,隻是我身份明了,若姬公公起了疑心,隻怕要走。”
慕容寧寧咬牙道:“正要他走!他走了便防不到我,左不過這方圓十裏要了他的命!”一麵向後廚道:“老陳,照著姑娘要的快炒了來。”
秋焰煬微微點頭,眼見又有人進了店——卻是那日誇刀的那個耍把式漢子,今兒卻也落了單。秋焰煬隻瞥了一眼,仍向掌櫃的笑道:“怎麼今兒倒要掌櫃的自己跑堂了?”
慕容寧寧抹完了桌子,先送了壺茶來,忙著又到那桌去侍候,一麵歎了口氣,向這邊道:“是我命苦,告訴不得姑娘!我那個賬房犯了事,被官家拿了,我那個跑堂的嚇破了膽,一早我見官回來,他竟已逃走了。”說著話,一眼看見吳謀扛著他那個攤子出來要支,一嗓子吼過去:“那番子,今兒不準你擺攤子,過來替老娘跑腿兒罷!給你工錢!”說著話一塊抹布扔了過去,險些兒砸在臉上。吳謀一把接住抹布,嘴裏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放了攤子,倒也老老實實過來幫忙。慕容寧寧走回來撩了裙子擦手,接著朝秋焰煬抱怨道:“原指望這一場大集多賺幾個,姑娘瞧瞧,倒弄得每日家入不敷出,這是叫人過日子不是了?”
話未說完,隻見驛館那邊孟浩然走了來,秋焰煬恐他認出,便向慕容寧寧笑道:“客人少了,可不要給我偷工減料,我得去瞧一眼。”說著起身躲到後廚去了,隻聽孟浩然在前麵道:“容寧兒,大人傳你。”這回也不是文士公子的氣派了,倒有些氣急敗壞。又聽慕容寧寧道:“才問了話回來,又傳,可是不叫人開門了!”吩咐道:“老陳,你替我照看著,我就回來。”說著話,悉悉索索的也出去了。
秋焰煬聽著都走了,方出來,隻聽吳謀嘴裏嘟囔著道:“血光之災,血光之災。”秋焰煬不耐煩,道:“你在那裏嘟囔些什麼!”吳謀也不理會,仍隻在那裏道:“此地正犯煞星,要命的早走避禍,遲一步人死黃泉。”說得那耍刀漢子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勉強坐了片刻,終於起身出店,去了個無影無蹤,吳謀望了門外隻是搖頭,又道:“我又未說你命犯煞星。”倒說得秋焰煬啼笑皆非。她原本也不餓,不過是特來會慕容寧寧,如今自然不必再等,便掏了兩個小銀錁兒放下,向吳謀道:“一個給你,那個你替掌櫃的先收著。你若是都私吞了,也算沒良心了。”說著話自出店去。
慕容寧寧跟著孟浩然仍舊進了驛館,隻見姬公公麵色鐵青地坐在那裏,手邊桌上放了個空的茶盤,堂上又停著兩具屍首。慕容寧寧偷眼一瞥之下,心中大喜:其中一具正是心頭大患寧寒蝶。隻是麵上不敢帶出得色,屈身跪下道:“民女見過大人。”
姬公公沉默半晌,方道:“你起來罷。”慕容寧寧起身,垂手侍立,也不敢說話,又是半晌,方聽見姬公公道:“容寧兒,你說你是江湖中人,你來認一認,可認得這東西?”
慕容寧寧應一聲是,上前,隻見茶盤裏放著一張白紙,托了綠油油的一根細針。她小心翼翼將那張紙托起,看了半日,又將針湊在麵前聞了聞,道:“回稟大人,這針兒樣子尋常,民女不認得,上頭這毒是三百逍遙箭的毒,卻不知這針是哪裏來的?”又看一眼屍首道:“莫非……”
姬公公道:“正是了。寧千戶卻是死在這小小針兒上。”
慕容寧寧道:“喲!寧大人那樣好身手,也中暗算不成?隻是這一手飛針,民女卻著實沒處尋思了。”
姬公公冷笑道:“也未必便是飛針罷?你且回去。”
慕容寧寧應聲慢慢退了出去,一麵往回走,一麵暗自忖道:“孫臏既得手,如今隻剩下孟浩然與姬不死,城內到底人多眼雜,動手多有不便,若能逼得他走,便不怕了。”
姬公公喚過孟浩然,道:“先去查紅淚兒罷!”待孟浩然領命退出,自己倚在案上,垂了眸反複回思道:“這小孩子倒也罷了,寧千戶功夫隻在麥黑子之上,且又精明過人,如何輕易中了暗器,又死得無聲無息?這針兒果然與三步逍遙出自一門,那個容寧兒倒是未說謊,然而當日麥黑子中了一箭尚能拍門求救,如何寧千戶倒連掙紮也未掙紮一下?”一麵想著,不覺起身走到寧寒蝶房中,先彎身看了半日,又走到窗前細細察看,忽然省悟道:“呀!竟是我大意了!倘是外邊使力,一則必然驚動屋裏人,再則銷子也不能折斷,這窗戶分明是裏邊打開的!大約寧千戶是被人下了迷藥,慌亂中出手,誤將那小孩子打死,藥性發作起來自然是人事不知的,那時莫說一枚小小針兒,便是割上幾刀也全無知覺了,隻是這驛館裏裏外外還有誰……難道是他?!如此說來,咱家連四個千戶的行蹤泄漏,也不足為奇了,咱家調兵遣將的消息,自然也讓他扣下了。隻是他縱有天大膽子又豈敢動咱家,這必然是皇上密旨了。皇上啊皇上,你平日裏諸事任我調度,卻暗中布下這一手,著實狠毒!可恨咱家這些年朝野多少人手,到頭來竟全無用處!也罷!我先將這個通消息的賊子除了,待小孟子回來,也給他來個遠走高飛!隻要留得咱家這條性命,召集了人手,自能東山再起!”一念已定,轉身回房,卻全不露神色,先喚孫驛丞道:“進來將屍首收拾了罷。”
孫驛丞應聲進來,一麵彎了身去搬屍首,一麵歎道:“賊人實在張狂,殺人竟殺進驛館來了。”說著話,因屍首一條手臂耷拉下來絆在幾下,便繞到那一頭去躬身收拾,又絮絮地道,“大人,適才小人在外邊看了一圈兒,樓上窗下皆無痕跡,隻怕賊人本事不小,大人也要多加小心才是……”話未說完,忽覺黑影兒一晃,待要起身,隻覺背後一緊,靈台穴已被拿住,姬公公那陰惻惻的笑聲又在身後響起,道:“孫驛官兒,隻怕是家賊難防罷?你勾結賊子,暗算寧千戶,妄圖謀害咱家,如今被咱家識破,你還有話說?”
孫驛丞心內暗暗吃驚,卻故作驚惶道:“大人此話從何說起,冤煞小人了,小人便是有天大膽子,豈敢得罪大人呢?再者以寧大人的手段,小人如何近得了身呢?”
姬公公冷笑道:“你自然沒這樣膽子,隻怕有人借了天大的膽子給你!你自為得計,豈不知這把戲雖好,卻給你耍砸了!你如何不想想,寧千戶那般本事,倘若有人在窗外豈能不察?又怎會輕易中了暗算?況且屋外開窗,怎會將銷子折了?你的小小手段,自然是近不了寧千戶的,然而你趁著寧千戶辦事失手、心神恍惚疏於防範之時,暗中下藥,卻叫那個小孩子送茶進去。那小孩子原是咱家身邊的人,寧千戶自然不加防範,隻是寧千戶雖誤飲藥茶,到底發覺,錯將那小孩子打死,這卻在你計劃之外了。待她藥性發作昏迷之時,你暗中用毒針將她刺死,卻布成是中了暗器之狀,又出來假作驚惶,蒙騙咱家。這主意雖好,絕非你能想出,如今你落在咱家手上,若要性命,趁早把同夥招供出來,若要咱家動手撬你的嘴時,莫說求生,就是求死也不可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