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都城外,官道旁的一間簡陋茶樓。
此值晚春時節,暖風陣陣,清香襲麵。過往的路人並不多,是以茶樓之中稀稀拉拉兩三夥茶客,或埋著頭吃茶,或胡拉海侃說些四海之內的稀奇事跡,整一個隨性聽風的好去處。那官道一邊的荒地上,鶯啼雲鳴,又兼荒野上春草鮮花,極有意境。
一個頭頂瓜皮帽,一身佝僂的五旬老漢一個肩膀搭著毛巾,一手端著一疊茶碗,看似跌跌撞撞,卻也十分平穩地在那茶鋪內的桌子上來回穿梭擦拭。西首一張桌子上,四方角做了三個人,首座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頭上隨意束了頭發,身穿一件讀書人長穿的青布袍子,正襟危坐之際,頗有凜然之氣。
這三旬漢子眉清目秀,右手一柄掛墜八寶扇輕輕在手心敲擊。不知不覺之間總有一股久居高位的威嚴之感。他身側兩個壯漢,一個臉帶刀疤,腰間揣著一柄镔鐵大刀,滿臉悍色,一口將海碗之中的粗茶喝了幹淨之後,露出一副不耐煩的神色,嘴巴咕噥道:南蠻子端的小家子氣,說好午時在這裏相會,端的太陽都快偏西了,還不見人,真個是不知道深淺厲害!
三旬漢子瞪了他一眼,輕輕啜了一口茶,抬頭往官道上望了望。他右側一個書生卻麵帶微笑道:何大哥端的心急了些。咱們雖說是午時在此處相會,如今卻才剛到午時。咱們今日說的是大事兒,更要小心翼翼,急切不得。何時何大哥有公子這般閑定心境,那將來才是公子的頂梁大將呢!
三旬男子麵帶讚賞地看了一眼書生,嘴角不經意之間露出一抹微笑。
姓何地刀疤漢子受了書生一番說教,不但不怒,反而收斂彪悍神色,咧嘴笑道:周兄弟確是好心境,俺老何是心急了點。不過我聽說南蠻子行事向來懦弱膽怯,做什麼事兒總是婆婆媽媽,哪有咱們大雲漢子直來直去?就算咱們大雲國的窮酸書生,也沒的那般呆腐。
書生聽了刀疤漢子言語,麵露不悅神色。刀疤漢子眼光撇到書生臉上,自知說錯了話兒。趕緊打了個哈哈道:這個。這個周兄弟自然不比尋常酸丁。想周兄如今好歹也是咱們大雲國響當當的文武之材,將來才正是公子的好臂膀。嘿嘿,好臂膀!
三旬男子白了一眼刀疤臉,神色嚴肅道:老何,你這家夥一副粗魯模樣。這些年怪不得老爺一直隻肯讓你做個虎賁軍副統治。不說你這心胸不夠寬廣,便是這眼界也忒的狹隘了些。老爺常說馬上打天下,卻不能馬上坐天下。行軍打仗是你們將軍的事兒,可是這治國理政確實讀書人理手,你這般輕視天下士子,難怪老爺不肯重用你!唉。這一點。我確是比不上三弟他禮賢下士總能招攬能人異士!
何姓刀疤漢子麵色一緊,惶惶恐恐道:公子贖罪。小人便是這一張大嘴巴,胡亂說話教公子笑話了。俺也不是瞧不起讀書人,便是常年在軍中和大老粗們呆得慣了,養成這幅大剌剌性子,一時也改不過來。屬下忠心耿耿,做事總歸是盡心盡力,請公子明鑒!
三旬男子好氣又好笑道:你這家夥,我還真拿你沒辦法。不過你這些年確實在京城之中沒少幫我做事。當年娘親倒也看出你是個忠心耿耿的性子,你卻放心,我便是信不過誰也不會信不過你。隻是將來我總歸是要做大事的,你們也要有些眼界、有些氣概,到那時我也好將大任交給你們!
書生和三旬男子神色一斂,紛紛不約而同拱手受教。
正當書生還欲說些什麼,門外一個魁梧漢子匆匆忙忙大步走將近來,看他神色,也是一臉彪悍。身上簡單的衣裝竟然還裹不住他粗壯的軀幹。這漢子大步走到三人桌子旁邊,也不避諱茶鋪之中的茶客,一拱手道:稟報公子,南邊兒的正從官道兒上走來,頃刻就要到了!
三旬男子神色一正,斂了斂衣襟道:好,好的很。開山,你和周俊去外邊,把那南國的人領進來。不過給我記住,卻不要太過客氣。這些南蠻子對於詩書懂得多,倒也心高氣傲,咱們越是敬他,他反而越是囂張。你們卻不要墮了本公子的威風!
刀疤男子和書生站起身子,拱手就隨那壯漢走了出去。不出片刻,官道上果然走來五六個人。當先一個身子短小的三旬武士,一襲勁裝。服飾卻和大雲沒什麼差別。中間一個五旬左右老者,長著一頭白發。頭頂一根桃木簪子,一臉威嚴。及足袍裾穿的十分得體,垂胸的白須隨著春風吹拂,斜斜擺動。腳底踏著粉底靴子,快步前行。身後五六名勁裝打扮的漢子一麵行走,一麵左顧右盼,好不威風。
姓何的刀疤漢子緊了緊腰帶,又確定了一番腰間緊緊係住的镔鐵刀,朝身邊的書生努了努嘴,書生會意,一擺長袍就迎了上去,口中不冷不熱道:郭錚郭鴻臚,久仰久仰。看來南國國主倒也頗重視此事,竟然把堂堂郭大鴻臚都請了出來,咱還真是有些受寵若驚。
郭錚身前的精幹武士見雲國其貌不揚的一名書生也膽敢如此對他大齊國堂堂大鴻臚如此無禮,冷哼一聲道:你們北國人就是目中無人。把我們大人晾在此處喝西北風就是你們的待客之道麼?冷言冷語這般待人,忒也沒誠意了些!
姓何的刀疤漢子冷笑一聲道:一個跟班的武士,名不見經傳也如此敢在我大國將軍麵前出言不遜,陳國主也太沒氣量了些。
勁裝武士臉色一沉,手已摸到腰間劍柄,那郭錚卻伸手一攔,微微笑道:都言後生可畏。近聞北國金科大考出了兩名能文能武的賢才。一名叫做葛青雲,乃是太祖皇帝欽點的文武狀元。還有一位文武雙全的榜眼,騎術精湛,劍法超群的周俊。葛將軍前番在那幽州以一萬輕兵大破十萬胡賊,如今應該還在大將軍趙王點下聽命,想來這位就是堂堂北國陛下禦點的榜眼周俊周大人了。旁邊這一位麵如重棗,一身霸氣配上這威風凜凜的镔鐵大刀,老夫若是沒有猜錯的話,該是那皇宮虎賁軍副統製使何開山何將軍了!
這番話被郭錚娓娓道來,不卑不亢又一言不差。頓時將何開山和周俊怔住了。葛青雲和周俊是大雲國文物狀元、榜眼,他南邊兒齊國在雲都城的探子極易打聽。可是二人畢竟出道不久,也不是人人認識。郭錚一眼認出周俊,這確是郭錚的本事。可這也就罷了,何開山雖說是大內虎賁軍副統製使,但也不見得是多大的官兒,郭錚一眼看出來,隻怕此人對大雲國國情軍事,頗有研究!
周俊哈哈一笑算是掩蓋心中的震驚,撫掌笑道:郭錚郭大人果然法眼如電,這都能道出在下等人姓名。真是教在下大開眼界。沒想到郭大人對我朝臣竟然如此了解。厲害厲害,來來來,今天是陳國主和我家公子共議大事的好日子,大家切莫傷了和氣,郭大人請!
周俊做了個請的手勢,何開山撇開身子。郭錚也不矯情,坐了個同請的手勢道:周大人、何將軍請。
周俊固請不讓,郭錚嘴角含笑,衝身後道:既然周大人和何將軍如此禮遇,咱們也不能拂了大王子的麵子。柳兄請!
郭錚身邊的勁裝漢子冷哼一聲,隨著郭錚大剌剌往茶鋪中走去。卻見站立在原處的周俊和何開山身子一怔,仿佛這個郭錚對那柳兄的客氣勁兒讓他們十分不適。但轉念一想,旋即麵露釋然神色,轉而又收起事先的不敬神色,再不是那副輕視的表情。
郭大人,久仰久仰!我於北國,常聞咱雲齊南北兩國,所謂南有郭狂,北有趙王。我大雲趙王殿下隨先皇祖南征北戰,立下不朽戰功,赫赫威名,能和郭大人齊名,可見郭大人郭狂人這剛烈直諫的‘錚’字也是當世能臣!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郭錚知道剛剛自己和周俊的一番交鋒清清楚楚被這位大雲國的大皇子全然聽在耳中,他本是南朝齊國鴻臚寺大鴻臚,常年和海外屬國的來使打交道,滴水不露還是其次,那一番處事不驚的心態卻更是較之常人優秀。這時候兩邊人說是合作,卻也想著給對方一個下馬威以爭取最大的利益,都是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
大王子好氣度。外臣這點微名隻怕汙了殿下清聽,沒的羞煞人。大殿下禮賢下士,手下能文能武,隻怕才是龍霸之才,將來身登大寶,方顯一代帝王之治。外臣垂垂老朽,不敢在殿下麵前丟人現眼。
令狐循麵露微笑,雖然心中對這些場麵話也不大喜歡,但外交場合,總是要好好虛偽一番。他有意避開這些無謂的口舌之爭,揮了揮手,就見客棧之中原本看似各不相識的茶客們轟然起身,很快就走出茶鋪,散落在茶鋪外四周,將這簡陋的茶鋪護得滴水不漏,顯是一眾善於守衛的精兵。
郭錚麵露滿意神色,身子一讓,對著他旁邊的侍衛們道:你們也出去溜溜,卻不要惹是生非沒的給殿下添麻煩。
幾個南朝侍衛應聲退出,郭錚又指了指矮小武士道:好教殿下和諸位大人知道,這是我大齊皇帝帳下征北大將軍柳銘成柳將軍。這一次和大殿下合作,老夫隻是做個牽線人,和殿下談正經事兒的確是柳將軍,還請諸位多多親近親近!
郭錚話剛說完,令狐循已然麵露驚訝。
第122章、談判
郭錚笑吟吟地介紹完柳銘成,令狐循和周俊、何開山三人已然驚訝萬分。直勾勾看著這個其貌不揚的矮個子武士,心中卻掀起了驚濤駭浪。倒不是他們如何懼怕這個南朝將軍,隻是柳銘成的大名在大雲國雖不怎麼為人所知,但身為上位者的高幹官員們卻是心知肚明的。
身為南齊的征北大將軍,這麼官位本身就是一種象征。齊國和北雲六十年前同時立國,兩代帝王都是前朝大周的藩屬。當年大周皇帝昏庸無道,四方豪傑並起,三年而亡國。作為遼西道監察使的令狐家高祖和身為交州王的陳賢同時起兵,兩位最有王霸之才的君王很快就打下了各自的地盤。經過數年的奮戰,到如今兩國還依舊處於分裂的局麵。隻是西至劍雲關,東至東海,中間高山大河,天然的國界線將兩國疆域牢牢分布兩邊。任誰也占不到誰半分便宜。
這個柳銘成是南齊劉嘉第三代家主,當年柳銘成的爺爺柳縱隨南朝皇帝東征西討,兼並大周南部數十個勢力,可謂立下了汗馬功勞。隨後的柳欣長亦是追隨南齊先帝多次攻打北國,雖然無功而返,但其領兵指揮有度,善於防守,也不算墮了祖宗的威名。到了這一代柳銘成時,更是對皇室忠心耿耿。
南朝如今的皇帝陳景本是太子,前些年其父皇駕崩,國內數個皇子爭權奪位,身為廷尉的柳銘成作為太子一派,更是施展鐵血政策,果斷率領宮中侍衛,血洗幾個反王的王府,落了個江南屠夫的大號,也不知是褒是貶,不過這個短小精悍的柳銘成倒是不在乎,反而為自己的冷血和善戰感到自豪。
這些年南朝將帝都遷到陵州,這陵州乃是南朝靠北的城池,雖然地勢險要,交通便利,但過於接近國界線,也是十分危險的。柳銘成在陳景即為之後,被調升做了征北大將軍。而南朝的官製又和北朝的官製不同。雖然兩國都是承襲先朝各種製度,且文武官員的官名也都是十分相同。但大雲國官場務實之風遠勝南朝,滿朝官吏,即便空缺也不曾亂升。是以全國最高的大將軍和丞相都是有實權的。
而南朝卻不是如此。南朝的大官,尤其是前三品的大官,多半都是有滿員的。但事實上呢,這些高官雖然占著如此大的官位,手中的職權經過數代皇帝的削弱,已經是空有其職而無其實權。早已被架空成為給名宿老臣養老的位置了。這個柳銘成深受陳景倚重,封了個征北大將軍,雖是二品武將,卻比大將軍和一品武將還有實權。甚至可以說是當朝兵部第一人!
柳銘成隨著郭錚介紹,倒也不至於在令狐循麵前過於放肆。他稍稍欠了欠身道:見過大殿下,大殿下一表人才,文武雙全,本將在朝中也是略有所聞今日一見,幸何如之!
令狐循笑了笑,坐了個請手勢,那柳銘成果然毫不客氣大馬金刀坐了主客位置。令狐循亦是端坐主坐。相關的屬下則分坐兩邊。不多時就見那駝背老漢一手托碗,一手提壺走過來,青筋暴露的幹枯手臂麻利將粗瓷碗擺了,穩穩當當各自倒了一碗茶。一言不發就走開了,仿佛客人談什麼都和他無關。
郭錚眼看著駝子走開,微笑道:大殿下真是好手段,這樣的能人都能請到。在下若不是眼拙的話,這駝子乃是當年血洗西域十一堡的木峰木大劍客。如今竟然給大殿下做個端茶送水的小廝,真是。真是教外臣刮目相看!
令狐循虛偽地客氣了兩聲,心中卻充滿了滿足感。柳銘成不耐煩地將茶碗輕輕擺在桌上,聲音不高不低,正好眾人聽的真切。郭錚身子一怔,旋即道:這一次我朝命柳將軍和老夫前來北國與貴朝互通使者,沒想到臨走之前又蒙大殿下遣人來通,粗議了一番這樁買賣。實不相瞞,我君倒是對大殿下的這樁買賣十分感興趣。隻是。
郭錚說道隻是的時候,故意頓了頓,看了看令狐循的神色。令狐循輕輕握著茶碗,低頭啜茶,一副氣定神閑神態,既不顯得十分緊張,也不會過於冷淡。一時也把郭錚給弄沒底了。好在他是在鴻臚寺做大鴻臚的,所謂南朝的大外交官、政治家,稍稍以調整心態,接著道:隻是我那陛下,對大殿下的籌碼並不是很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