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1996年的這個年是過不好了。
想當初,在安寧自己是何等的威風。誌得意滿,頤指氣使,狂與傲,不減霸王在世。
今日卻被人像樹一樣砍倒在地,樹上的猢猻散了不說,還要挖出樹蔸、樹根來。一切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為人不知的醜事即將被挖出。醜事一旦敗露,因醜事敗露而帶來的狼狽將不亞於電影中頭被鎖在枷中押赴刑場,街道兩旁的看客紛紛將臭雞蛋扔在頭上、臉上的要犯。
想到這裏,程家卿悔之莫及。
到這時,他也看清了自己栽在了誰的手裏,看清了傅梅的本質。她是一塊鏽鐵,凡是與她挨在一起的,無不被她染得鏽跡斑斑。
傅梅不是什麼小家碧玉,更不是什麼大家閨秀,這,程家卿是早知道的,可以說,從他一接觸到她時他就知道。她的酬酢逢迎的手段,膽大心細的作風,潑辣甚至有些野氣的性格,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個性,縱受胯下之辱也不生氣的稟賦,無一不與她的苦出身和在下層生活的經曆有關。
她出生在城鄉結合的一座破爛的平房裏,父親是鐵路上的給水工,她的母親沒有工作,可是伺候丈夫和七個孩子的衣食住行使得她比從事任何繁重工作的人都累。傅梅從小就開始在鐵路上穿梭來梭去,撿煤碴、撿從列車上拋落下來的塑料飯盒和其它可用之物。有時為了撿一塊從車上拋下來的完好無損的西瓜,和其他野孩子打得不可開交,到最後西瓜也爛了、腦袋也破了,頭上的血和西瓜汁流在了一起。1975年她作為最後一批下放知青下放到了東風農常從普通知青農場團支部書記,再到知青隊長,從知青隊長到當地大隊的隊長,大隊書記,這一切,都是她在枕頭邊告訴程家卿的。她信任程家卿,因此把自己的履曆連同身子一同獻給了程家卿。乃至於一些可笑的隱私,都原原本本他講給程家卿聽。
“有一次,在一處靜的地方,我撿到了一個小瓶瓶,裏麵有白色的液體,散發出魚肝油一樣的氣味,這可是一個特殊的東西。因為我那時還小,根本沒有見過這東西。撿了它,我如同撿了寶貝一樣飛快地跑回家,送給父母看,結果挨了父親一記巴掌。父親打完我之後,卻放聲大笑起來,笑得胡子亂抖,母親也在一旁捂住嘴巴笑。見他們都笑,我反倒迷惑起來,覺得莫名其妙,你猜我撿到了什麼?”
“難猜。”
“避孕藥。”
“哈……怪不得。”
當傅梅將這一段說與程家卿聽時,程家卿也啞然失笑了。
1992年,程家卿第一次見到傅梅,便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兩人的第一次會麵,那還要追溯到他上任安寧縣的縣長時,安寧縣的六套班子為了歡迎新縣長到來而特設的酒宴上。那傅梅連敬了自己三杯,朦朦朧朧中,程家卿記得一隻遞向他眼前的杯子和一雙流光溢彩的大眼睛,真是個豪飲不讓須眉的婦人,程家卿從心底發出由衷的感慨。此後,他便對她處處留意起來,他這一留意不要緊,竟看出了她對自己的留情,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隻要在程家卿在場,光彩全跑到了程家卿身上了,如同夕陽將晚霞層層鋪展在山頂上。程家卿按捺不住心旌搖蕩,受了一種激情的鼓舞,很想對她說出一些特別的話來。可是有其他人在場,他不得不打消念頭,他能覺出自己的臉在發燙,喉嚨發渴。她尊敬的目光使得他就像一個初試鋒芒的小愉一樣,膽怯而又想躍躍一試。有時程家卿也會為自己說不清是猥褻還是真摯的舉止感到苦惱與羞愧。一個男縣長,一個女書記,如果挨在一起,別是說不清楚吧。
初識時,程家卿最怕傅梅的那雙勾魂奪魄簡直可以興風作浪的眼睛。但是,漸漸地,心有靈犀一點通,兩人的眼神便如國家隊的足球隊員踢球一樣,你來我往,而且做到了一傳就準確到位,外人是爭搶不到的。
1994年的春天,一個蟲聲新透綠窗紗的夜晚,借商談工作之機,在沒有外人在場的情況下,程家卿第一次大膽地握住了傅梅的手。她的手不像描龍繡鳳的閨閣之手,而像男人的手一般,沉毅厚重,骨節粗大。她的手掌寬大,掌紋深沉,飽含憂患與滄桑。仰著合著,反反複複,程家卿深情地摩挲著這雙手,像古時候有拜蓮癖的人一樣狂熱。他多情的血一直湧到了指尖,並且通過自己的指尖傳遞到了她的手上。兩人聯合在一起,中間已沒了阻隔,這難道是自己的夢幻心理在作怪。程家卿暈了,醉了。如果自己能永久握住那雙手,那麼,就是在荊天棘地中也能開辟出一個桃花源,他有這種把握,當傅梅含笑著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時,他連罵自己“該死,該死”。
不過兩個月,程家卿逮著了一個機會,縣委縣政府決定由兩名領導帶隊,組織一個考察團去考察浙江金華的小商品市常程家卿自告奮勇地提出要求帶隊,並別有用心地推薦了傅梅。經組織同意後,程家卿便自作主張進行了安排。他安排自己和傅梅各乘一部小車前往,而其餘的人員乘火車到達,然後兩路進行會合。這樣安排,誰也無可非議,也無從挑剔。
一早出發,一前一後,兩部小車競賽似地在國道上行駛。興之所至,程家卿鬧著玩似地與司機互換了位置,親自操縱起方向盤來。程家卿會開車,但沒有拿駕駛執照,自己開車,他覺得那是退休以後的事,畢竟現在是有人給他開車的,但是他一開上車,司機就很擔心,一副忠心耿耿、小心翼翼、惟恐出事的樣子。中午吃飯,程家卿喝了一點酒,吃完飯,程家卿的車癮又上來了。拗不過他,司機隻得讓出方向盤,一雙眼和一雙手時刻警惕著,不敢掉以輕心,神經高度緊張,心想還不如讓自己開,見程家卿開得高興,一路上眉飛色舞,司機哪敢吱聲。臨近黃昏時分,程家卿的車突然一個猝不及防的左拐,車子朝路邊閃去。幸虧司機眼明手快,隻撞斷了一棵尚未成年的樹,車子一半陷在田裏,一半懸在路上,司機臉都嚇黃了。冷眼一看,程縣長沒有受傷,當風玻璃被戳出了一個小洞,小洞周圍的裂痕形成了一隻蜘蛛,前麵傅梅坐的車見後麵的車有情況,迅速掉轉頭平均數。傅梅臉色熬白,神情慌亂,急忙向這輛超出了常規的小車奔來,仿佛車子那一撞,其它的都安然無恙,隻是她的那顆心飛出了胸膛。1道路比稻田高不了多少,大概也就一米左右的高度,稻田裏長著嫩綠的禾苗,隻是道路旁那棵平白無故的樹死得冤枉,它沒有完全斷,看起來似乎還有留戀,車身陷入了路邊稻田中的軟泥裏。車輪越打轉,車子陷得越深。到末了前輪幾乎陷入了一半,分速箱也快碰到軟泥的表麵了,程家卿的司機殺牛一樣艱難地操縱著,頃刻便熱汗涔涔。
見程家卿沒事,傅梅的心又回到了她的胸膛,程家卿的司機也沒事,人沒事就好,車子可以想辦法拖上來。小車嘛,不重,問題是夕陽反照已經灑在人們的鼻尖上,昭示著一種時間的占領,也不知車子壞了沒有。車子沒壞的話,拖上來就可以走;車子壞了的話,拖上來也走不了。程家卿立即決定,自己和傅梅先走,兩個司機留下來處理,與其四個人捆在一起幹等,不如分出兩個走。當然沒有讓縣長、書記風餐露宿的道理。兩個司機爽快地答應了。傅梅的司機不放心,謹慎地建議道:“就讓我一個人留下來吧。”
程家卿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沒事的,剛才是我喝了點酒,現在酒醒了,沒事了。”
兩個司機不敢阻擋,便同勸道:“那,還是小心一些吧。”
程家卿紳士般地請傅梅上車,傅梅沒有拒絕。這,倒使程家卿感到意外。
上了車,在車上,兩人一見如故,但不說話,一見如故是建立在心靈相通的基礎上的,不說話是因為想說的似乎雙方都已經知悉。隻聽得見車子像一陣風飛速地吹過地麵的沙沙聲,終於,程家卿開口說話了。
“要放冷氣嗎?”
傅梅搭話道:
“不用,這天不熱。”
“傳說中,楊貴妃可是怕熱的。”
“我比楊貴妃胖嗎?”
“不不不,你不是胖,你是豐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