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正義無敵(1 / 3)

????“鼓破萬人捶。現在是什麼人都可以往我身上潑汙水了。”

????躺在床上,程家卿越想越不對勁,齊萬春的交待他已經得知。齊萬春供出了自己與雙十謀殺案不可分割的關係。如果現在還有刀剮的酷刑的話,第一個挨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了。一邊是眾叛親離,一邊是鐵證如山,程家卿明白了什麼叫山窮水荊大難臨頭,落井下石,齊萬春的確不仗義,但他也有他的想法。不要說他,自己也已不得不將一些問題開始一點一滴,一章一節做交待,自己就像一個沒有明天的人,隻能靠回憶生活,不從回憶中掏出一點什麼來,恐怕連今天也沒有了。想死也不可能,門外有警衛。

????鐵了心跟隨自己的章如月,還把自己出賣了,也許她真的是走投無路了。她裝瘋裝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就露了餡了,真叫人不明白。按說,自己是安排得天衣無縫的。她究竟是用什麼價格把自己賣了的,程家卿心裏還沒底。看來,當官不是好當的,官場就是監獄的前院,自以為爬得高高的,摔下來才知道是爬在一束光柱上,隻要誰一按電門,啪一下就掉下來了。再說,爬得再高,也是一個爬,一舉一動,都光彩不到哪兒去,但是不當官,就得當平民百姓。不爬,就得受壓。在爬的還好,受壓的有的還翻不了身。可當官當到連自己的妻子也來揭發自己的份上,當到像一條剝皮去筋的野獸供大家展覽的份上,確實不如粗茶淡飯一生。可是既然當了官,就得當大的,大一點點也好,否則怎麼能叫進步呢?還要當得穩,當一天官,一個月的官,什麼滋味都不知道,除了給人恥笑,留不下什麼。當了官,才能在一定範圍內按自己的意誌行事,實現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不是專聽別人的,不是被別人牽牛一樣牽來牽去,趕驢一樣趕來趕去。如果說官場是戰場,那不奇怪。官場是戰場,商場不也是戰場嗎。情場不也是戰場嗎?哪個場上,沒有敗軍之將?他田剛亮,故意拆我的台,搗我的亂,我怎能忍下這一口惡氣?喪心病狂,誰都有那麼一刻。田剛亮是田剛亮,可章如月啊,你為什麼要在我背後來上一槍呢?本來,挺過了這一關,即使知道我參與了雙十謀殺案的策劃,我在經濟上是比較廉潔的,我也不至於一生一敗塗地,到此結束啊,你為什麼要將我置於死地而後快呢?如月,五年來的恩愛,難道就是一個陽光下的肥皂泡,斑斕之後是破滅。如月,你兩年多都挺過來了,為什麼要突然露出一手來呢?攪得渾水更渾,我再難幹淨地出去了。我固然對不起你,為了我,你受盡冷眼,我也不是沒有給過你無邊的榮耀和尊貴埃為什麼啊?!

????程家卿的手掌猛力地拍打在牆壁上,一下又一下,像連枷柏打著曬常章如月的臉一下子清晰,一下子又虛幻起來。與若幹人的臉重疊在一起,又分開,消失在若幹人的臉之中。每一張臉,都是幽靈似的空洞,雖然臉上的表情有的笑有的怒,但是不像是有生命的,一切都空洞荒蕪,顯得怪誕而迷離。終於,在他的腦海裏又閃出一條河來,在河邊,是一片灘塗,螃蟹橫走。圓潤而結實的大腿,輕鬆而愉快的對話,完全可以固執可以放縱無羈的肉體的結合,一陣赤裸裸白光的起伏和飛翔。那麼躺倒的肉體上聳起的雙乳,他把它叫做情感的金字塔。那是他享樂的最高峰,他的樂土,那橫陳的肉體,他的權力所能到達的最深遠的邊疆。那不是愛情的象征,而是權力具體化的狂歡俱樂部,仿佛在眼裏,靈魂才能得以安息。他愛章如月,他與那權力的俱樂部相比,愛情顯得微不足道。但是愛情,能將他撿回到人的立場上來,在那略高於灘塗的草地上,他是不折不扣的魔,把瘋狂的動作當作歌舞。在人與魔之間,他將自己奮力撕裂。

????離那片灘塗不遠的地方,有一尊有趣的人形哭笑石,自己為什麼不去看看呢?白天沒有時間,黑夜又忙著與傅梅偷歡。過去有過看的念頭,現在這念頭更加強烈,但是沒有機會了。也許,自己將在監獄裏度過剩餘的時光。也許,自己很快會被火吃了,火把自己吐出來,自己就不見了,成了一大把灰,也許沒有一大把,隻有一小把,像自己這樣靈魂輕浮的人,大概隻有一小把,自己再也回不到安寧了。灰,也不能埋在那哭笑石下。回到安寧沒有意義,但能把骨灰埋在哭笑石下,就不同,至少可以說,我看到了那塊石頭。一尊很容易看到的哭笑石,卻永遠不能看到,這就是人生。你不知道它在哭你,還是在笑你。你不見了,它卻一還在哭,還在笑,不知在哭誰,笑誰,也許還在哭你,笑你。一尊很容易就可以看到的哭笑石,永遠也看不到了,就像一條已經咬了你的鉤的魚,你再也釣不到它了。它溜走了,給了你時間,不給你機會,給你時間,是為了讓你事後後悔。

????程家卿很快又不想哭笑石了,他對章如月的揭發感到疑惑不解,他在琢磨警方是如何破她的,時而痛恨她,時而又原諒她。一個弱女子,她能怎麼樣呢?不坦白交待行嗎?目前,自己的膳食、睡眠都說得過去,穩定中帶麻木。隻有章如月讓他放心不下。也許,警方根本沒有識她的表演,來詐自己,也許他們是從其它渠道得知的,故意以章如月的背叛來瓦解自己的意誌。幾次他都想問來提審他的左處長和雷環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光政治上的謀殺未遂,大概不能判自己的死刑,光從目前已經被他們掌握的經濟上的問題,也不能把自己送上斷頭台,生活上的問題,在當今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從未聽說過哪個幹部在外嫖娼、偷情會判刑,現在是什麼時代?繁榮“娼”盛、生“雞”勃勃,生活作風上的問題充其量也是個小問題。除去生活作風上的問題,還有政治上、經濟上的問題,隻有這兩個問題加在一起計算,很有可能會等於自己的頭顱。政治問題+經濟問題=一顆頭顱,這樣的算術過去在學校從未學過,這樣簡單的算術,自己很有可能要用生命來完成,不是自己算不出這個答案,而是看到政治問題+經濟問題=官場上的紅人,這樣的答案一些地方也很盛行。為什麼偏偏要輪到自己用生命來答題呢?原因很簡單,雷環山采用了釜底抽薪的辦法。不知道他們采用了什麼軟硬兼施的招,讓齊萬春動搖了。這個土老帽,他以為交待了就沒事了。其實,交待得越多,越完蛋得快。

????如果是像自己這樣,對政治問題拒不承認,隻在經濟上一點一點地吐出問題來,這幾個案子起碼要拖上四五年。

????管它呢,好好睡上一覺,比什麼都強。誰知道明天會遇上什麼刁鑽古怪的問題。有些別人送禮的事,我自己都忘了,老狐狸還一筆一筆的調查得清清楚楚的。時間、地點,什麼人送來的。都必須交待清楚,如果早知如此,我當初用心記下就好了——不過,不太清楚也有好處,可以磨磨時間,似是而非的思考,也能把時間占滿。一天隻交待一件事,第二天又翻供,第三天再承認,這是原則,盡量磨時間,磨時間也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情,隻是想起那些繽紛多姿的生活,女人獻媚的眼神如故意在自己麵前搔首弄姿的倩影,還有男人尊敬的目光,心裏都會有一陣苦楚。越甜蜜的往事越容易導致回味時的痛苦,在困厄中想起,尤其痛苦,而痛苦的時候又總是很清醒的。

????睡吧,管它明天是生是死,人其實活著也夾雜著死,譬如睡覺,不就是一種死嗎,管它呢。夜裏,程家卿夢見一隻大鳥,大鳥展開翅膀,一張翅膀上載著自己,一張翅膀載著章如月,在一個圓形的地洞裏飛翔。向前,不見盡頭,然後折回來,向後飛,也不見盡頭——他飛不出那個地洞。醒來的時候,晨曦已經鍍上窗沿,也是一個這樣的早晨,章如月向自己展示了她透明無暇的胴體,她的胴體壓碎了不少草地上的露水。而自己的身體在與章如月的揉搓過程中,在胸前出現了一塊紅暈。仿佛後來的朝霞就是從自己的胸前升起的。那天的感覺是這樣,當時的感覺就是這樣,一晃七年都過去了,兩年的籠中生活,使自己看見的朝霞都變得不像朝霞了,籠中生活其殘酷程度遠遠超過了人的想象,自己甚至怕看見朝霞。因為朝霞的出現是一種提示:新的一天又開始了,而你的新的一天,依然是舊的,就像底色不好的照片,天天拿去衝洗,每天都晦暗不清。

????狹小的空間裏會讓你感到時間的混亂,不是沒有一點自由,而是連自己也是被分割好了的,而且會無限地分割下去。沒有判刑之前,自己已經所剩不多了。人除了需要生理上的氧氣之外,還需要一種靈魂上的氧氣,那就是自由。比死亡更不自由的,是看著自由一點點消逝,都不能去重新填入,接受審訊的是每一天的必修課。他們來提審自己,就像一個主人把他養的狗,在每天早飯之後,牽出去,也不管狗是否願意——不,自己還不如那樣的一條狗。

????每次提審,程家卿都有一種切膚之痛,今天也不例外。

????每次都是左處長首先提問,雷環山在一旁正襟危坐著,頸部以上十分開朗,頸部以下十分嚴肅,有時插幾句話,插過來的每一句話,差不多都像橫生生插過來的一把利劍。

????按部就班地坐好,審訊開始了。

????“經濟上的問題你就不用再交待了,交待起來老牛拉破車一樣慢騰騰的。你的態度是留有餘地的抗拒,是故意拖延時間,我們心裏清楚。前幾天,你的妻子章如月已經把你的幾乎全部經濟問題都替你交待了,她也是為你好。而且她除了說出我們已經掌握的存入她單位裏保險櫃中的錢物是一種假象以外,還說出了更大的那部分的錢的下落。這些本來昨天就想告訴你的。現在你可以說說你讓章如月裝瘋的動機是什麼?”

????左處長的開場白令程家卿十分詫異,經濟問題不是一筆勾銷了,而全部都讓章如月替自己交待了。乖乖,這不是把我往死裏推嗎!

????“你的妻子交待出事實,不僅對她本人有利,對你也有利。事實總歸是事實,晚交待不如早交待。”

????還有利,幾百萬的事都交待了,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情。章如月,你是把著我的腦袋讓人來宰割埃程家卿一時心亂如麻。

????“的確對你和你的妻子都有利,負隅頑抗是不可能的。遊在水底的人總要露出頭來,除非他希望自己憋死在水裏。”

????“我也知道,你們現在采用的是追窮寇的辦法,”程家卿不卑不亢地說道,“我貼心爛肺的朋友——按你們的話來說是死黨,背叛我,我的妻子也背叛了我,我還剩什麼呢?我要說,我還剩一股不滿。我所做的我不是不願承認,而是不甘心承認。那些根子硬的,你們敢動嗎?那些廣施博撒的,你們敢動嗎?那些權重的,你們奈何得了嗎?罪不同罰,你們不是做不出來。拉開你們的抽屜看看,你們一年的結案率是多少?你們難道從未姑息遷就過嗎?也許你們不想那樣,但你們頂不住頭上的壓力,是不是?敞開來說,如果田剛亮死了,事情就會像沒發生過的。我跟他沒有什麼,那是他故意來挑釁,我自然要回擊。現在的舉報製度其實培養的更多的是泄私憤的告密者。他無非是想取代我,坐上我的位置,或者想看我坐在位置上不能穩定,他等著看笑話。”

????“所以你就下了毒手。”左處長冷冷地說道。

????“你弄沒弄清楚是誰寫的檢報信?”雷環山插了話。

????“不是田剛亮,還會是誰?”程家卿心裏一驚,難道還會搞錯?他送點說出舉報信正是市紀檢書記派人送來的。

????“有沒有人想坐山觀虎鬥呢?你了解田剛亮多少?你連他有沒有練過功夫都不知道吧。”雷環山說道。

????難道我錯殺了無辜了?田剛亮看來真是個沒有彎彎腸的硬漢子,不然,他不會在公開場合與自己頂嘴起來。既然他想背後搞鬼,又何必在台麵上與自己過意不去了。簡單地一推理,程家卿醒醐灌頂一樣,即刻覺得自己當時的確是昏了頭了。那時火爆的情欲和盲目的仇恨真的使自己的視線發生了偏差?

????“那麼是誰在我背後搞陰謀呢?”程家卿問。

????“別人還搞陰謀?告訴你吧,告你的信比站著的人還高。你以為隻是一個人對你有意見。”左處長有些氣憤地答道。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古今一理。”雷環山的話簡短得要命,卻抽絲剝繭一般困擾著程家卿。

????程家卿想:為什麼不能反過來說呢?——多助得道,寡助失道,事情卻恰恰相反,自己幫助的人不少,卻不見有多少人認為自己是對的。無原則地幫助人,得了幫助的人不僅背地裏不會感謝自己,反過來還會到處宣講自己的無原則,還不如做買賣,雙方是自願的,不存在誰幫助誰的問題。用權力去幫助別人,在被幫助的一方看來,總帶有一種不成文的被迫性質,讓人難以接受。

????“這麼說,你們調查出來了;那麼是誰在背後捅我呢?署名田剛亮的信是誰寫的呢?”程家卿急切地問道。

????“還不能肯定。嫌疑人有幾個,但可以排除是田剛亮。”左處長也換了一副口氣。

????“這麼說我是抓住了兔子,讓豺狼跑了。”程家卿恨不得在自己的臉上來上幾記耳光。

????耿直坦言的人,未必是自己的仇敵。他低下頭來,還不到三年的時間,他原本烏鴉一樣油油的一頭黑發,已是霜情嚴重,他老了。雖然三年時間不到,但是一驚一年,又是風又是雨的生活叫人憂愁、畏怨、怨悔得像換了一個人。全身的肌肉都因一直繃著而鬆懈了,現在他隻想平靜,就像一朵空中的雲,飄來飄去飄得太久了,過慣了閃電來了要避閃電,霹靂來了要躲霹靂的生活。他想變成一團積雨雲,向地麵降落。

????“檢舉信的問題我們暫且告一段落,現在希望你把你讓你妻子裝瘋的動機說一下。”好像繞了一個圈,又回到了原地,左處長又提到他剛才提過的問題。

????程家卿的心裏防線已經攻破,大的事實調查組已經掌握,細枝末節不說也沒有什麼,說出來也是無關宏旨的。再假模假樣地裝下去,又成何體統。章如月一定都交待了,連我讓她裝瘋的事都說了,我倒是很想知道,她說出來的動機是什麼?程家卿是這樣想的,想完之後他鎮定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