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直默不作聲的老車夫突然道:“我們要坐吟風。”
他的聲音很大,想來不是單單說給年輕店小二或顧白二人聽的。
結實嘿嘿一笑,道:“老爺子,這吟風廳可不是誰都能坐的。”
嘴裏叫著老爺子,神情卻全是嘲弄和不屑。
老車夫非但沒有動怒,而且根本沒看他,隻是平靜地端詳著手中的馬鞭。
結實有些惱火。
因為這個趕馬車的糟老頭太可惡了,竟然無視他。
作為千杯少酒樓最能幹的店小二,結實有他的驕傲。
每個月十兩銀子的工錢雖不足以成為富豪,但已夠他跟老娘過上不錯的日子。最令人豔羨的是他在出塵城最負盛名的酒樓當店小二,連本城的一些權貴也對他客客氣氣。
因了這份驕傲,他不僅從未收過那些食客的打賞,而且從心眼裏很不屑那些打賞的人和銀錢。對那些妄圖憑借幾個臭錢就想收買他尊嚴的人,更是當作笑話來看。
眼前這三個人就是笑話,而且是大笑話。
白衣公子哥一副眼高於頂的樣子,若是見了常來咱們酒樓喝酒的城守郭大人或是富甲一方的巨賈肖先生,隻怕馬上就會點頭哈腰。
青衫少年雖然很有些元寶,但沒一點兒風度和貴氣,想來定是暴發戶家的子弟,若是跟福祥大藥房的蓋公子站在一起比比,簡直就像一個鄉巴佬。
尤其是這個老車夫,明明是個伺候人的奴仆,卻擺出一副大修士的架勢,要坐進存放有輕梅遺物的吟風廳。我呸!
對這些,結實已經有足夠的理由憤怒了。
最讓他憤怒的還是老車夫的無視。
無視是最大的侮辱,比嗤笑和嘲諷更傷人,因為無視的實質是根本不把人當作“東西”,更談不上“人”。
結實氣得渾身發抖。若非為酒樓的聲譽著想,早就將這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外鄉人轟走了。
正當他盡量壓製怒火、思索措辭的當口,一個蒼老但溫潤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結實,快給眠月廳再送兩壇酒,這幾位客官我來招呼。”
不用回頭,結實就知道老掌櫃來了。
結實知道,酒樓但凡遇到特別難纏的客人,都是老掌櫃出麵招呼。
不過,最近兩年,隨著他越來越熟稔於跟客人周旋,已經很少有人能驚動老掌櫃親自出麵了。
老掌櫃拍拍結實的肩膀,以示鼓勵。
待這個認真的店小二轉身走入門內,老掌櫃微笑道:“三位要坐吟風廳?”
老車夫將目光從馬鞭上移開,看了老掌櫃一眼,點了點頭。
老掌櫃並未因對方的輕慢而不快,又問道:“不知三位從何而來?”
老車夫仍是沒有說話,用手中的馬鞭指了指不遠處那輛馬車。
馬車很是破舊,落在結實眼裏就是破落戶的窮排場,落在老掌櫃眼裏就大大不同了。
老掌櫃看到這輛馬車車廂的一角繪製的雲繞青峰圖案後,就像看到了一件聖物一樣,笑容頓時隱去,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肅穆。
然後,老掌櫃就對著三人跪了下來。
一麵下跪,一麵扭頭喊:“結實!快,快讓大夥都出來拜見璿天宗的仙長!”
“璿天宗的仙長”這幾個字似乎比急急如律令還管用。很快,酒樓內的食客、夥計、廚師們都擁了出來,在老掌櫃身後跪成了一片。
緊接著,大街上也黑壓壓地跪了一地的人。
甚至有幾個老人、女子似是興奮之情難以自抑,小聲抽泣了起來。
麵對這樣的膜拜,顧奇珍顯得有些手足無措,連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快起來!都起來!”
白毓明冷冷地道:“俗世之人跪拜修士是天經地義的。不讓這些人跪上一會兒,隻怕他們這輩子都吃不香、睡不著。”
顧奇珍聞言,雖不便反駁,卻也不以為然,但見跪在地上的人們或崇敬、或畏懼、或兩者兼而有之的眼神,又不免有些自得。
我輩修士一路行來何其艱難、何其辛苦,日後說不定還要為這些俗世之人廝殺、戰死,受他們跪拜本就是應有之意。一念及此,顧奇珍開始坦然了起來。
顧奇珍由無措到自得,全然不覺周圍有異,直到坦然之時才看到在黑壓壓的一片跪拜之人中,有一個並不算結實的人仍然站著。
這個人就是結實。
他站得並不算太直,但絕沒有屈膝下跪的意思。
於是,他很快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
老掌櫃自然也看到了結實的獨立,很是憂心,連聲催促:“跪下!快跪下!快拜見仙長!”
結實對老掌櫃搖了搖頭,道:“我不跪。”
話說得極為堅定,眼中卻閃現了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