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王秦越從花朝樓出來,沒走多遠便碰上一個人——
“五皇子竟也來花朝樓喝酒嗎?”
“恰好路過,不想十七叔也在,不若一道去吃一回酒。”
秦越淡然的笑了笑,瞥了見秦壑鹿皮靴上那因為急行而沾上的點點白雪,了然。
“皇叔方才已經吃過了,改日再請五皇子。天色已晚,花朝樓已沒有什麼人了,五皇子若是尋人,恐怕來遲了些。”
秦越的話意有所指,秦壑心頭微動,繼而道:“與幾個對弈棋友相約,都是棋癡,想來還沒走。十七叔走好,侄兒先行一步,改日再聚。”
秦越稱好,二人各自別過,嘴上都打著哈哈,言不由衷,卻各自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秦越走了幾步,回頭來看暮色街道上秦壑遠去的背影,秦壑此人與秦譽一般,他日都不是等閑之輩!江山之爭少不了二人一番針鋒相對。不過,若是在搶女人方麵,恐怕秦壑是要弱上一等。再說,蕭襲月那樣的女人不適合秦壑。
蕭,襲,月。
眾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那女子竟然能讓北齊最優秀的兩個皇子動心,他也有些感興趣了……
好東西,裝在口袋裏總不嫌多。
秦譽二十歲冠禮之典舉行之後,便搬出了沁陽宮,住在禦賜的三皇子府。三皇子府院落規模適中,卻格局精致,水榭樓台,園林假山,珍奇花鳥蟲魚……各種美景應有盡有。
蕭襲月一邊與秦譽在結霜的荷池邊走著,一邊緩緩道:“陛下,倒是真心疼你。”
秦譽聽得出蕭襲月那話中的遲疑和微微凝重。
“疼與不疼,如何能說得清。”秦譽負手而立,望向略顯陰沉灰暗的天空,“今日疼愛之人,明日便可因為利益、權力而送上斷頭台。在這皇家中,最不值錢的,就是親情。再者,若他知道我並不是真正的三皇子,隻怕恨不能將我殺之而後快!”
是了,當年高太後狠辣中最後殘存的一點人性,讓她將秦譽留了下來,偷梁換柱,將真正的三皇子換成了秦譽。
“你可知真正的三皇子的去向?太後當年可是殺了那幼嬰?”
秦譽眉間一抹凝重之色。
“我自知曉這秘密之時開始,便派人四處暗暗查訪,多年卻未果。”
蕭襲月也凝了眉。
“那,這真正的三皇子便是大患!”蕭襲月摘了一段荷花枯枝,一斷為二,一個作秦譽,一個作那生死行蹤不明的三皇子,作為演示。
“太後當年將你們二人的身份換了去,真正的三皇子可能被殺,也可能被暗藏起來作為太後最後的利箭,一旦一****後悔了當初的決定,或者你的表現不能讓她如意,便將真正的三皇子放出來,將你置之死地。”
秦譽挑了挑眉梢。這小女子,心思真是深沉。
“然後呢?”
蕭襲月思索了思索,並沒有注意到秦譽的那眉梢眼角的笑意,繼續認真道。
“當年囚禁文帝和你母親之事,她當然不會曝光出來,所以,隻會說你不是皇室之子,然後很可能迅速殺人滅口。”
高太後連自己的親兒子都毒殺了,還會對一個名義上是孫子,實際上是情敵之子的人手軟麼?也許是那份殘存的對文帝、對北齊江山的愧疚,對一生罪孽的懺悔,才讓她最終選擇了秦譽。再者,陳皇後勢力迅速發展,秦壑歸屬皇後一派,高太後要打壓陳皇後,除了秦譽,也沒有更好的人選。
秦譽一刮蕭襲月的鼻尖兒。
“聰明!你說,若我娶了你,豈不是天天活在你的算計之中?可如何得了。”
蕭襲月瞥了他一眼,沒好氣。“那你就別娶我。”
秦譽敏捷出手,拉住轉身就走的蕭襲月。
“玩笑也開不得。唉,太小氣……”秦譽搖頭哀聲歎氣,“看,我這一不小心,就中了你的‘欲擒故縱’。”
“秦譽!你就不能好好的說話嗎?”前世他不是這樣的,怎地現在突然變得這般葷話、情話張口就來的模樣。
“好好好,你讓我怎麼說,我就怎麼說,可好?我的小美人兒。”秦譽一挑蕭襲月的下巴。
“……”無藥可救!
“你開春之後同我下江南,皇帝已經擬了旨,隻待過了這個冬,便送去將軍府。”
“沿途的路線和事務可安排好了?”其實蕭襲月想問的是這一趟江南之行,他要做什麼。平津便是江南一代。上一世,秦譽被封去了平津,為平津王。
“到時候,你隻需與我一道吃喝玩樂、遊山玩水便可。平京城中醃臢人太多,想好好看看你,還要怕被長舌之人給你招惹麻煩。”
蕭襲月心下微微感動。那上官娉婷四處搜尋她的話柄,想盡辦法的要治她個作風不檢點的罪。
秦譽沒有明說,蕭襲月也不繼續問,到時候再看吧,他不說,她也不問了。
轉眼便至臘月。
近來,將軍府中難得的安寧了一段時間。自施粥貪腐事件之後,對外,蕭雲開低調謹慎,官場遇人挑釁也圓滑處之,不敢再如從前那般硬氣行事,在內,將軍府上家法家規比從前嚴格了十倍!大小事,必須經過杜老夫人親自批準同意,大凡動靜稍微大點的,必須告知家主蕭雲開,商量同意了,才許執行。
鄭氏的權力比年初蕭襲月進府以及老夫人從蓮溪寺回來之前,削弱了不少,雖然還是當家女主人,這個家當得卻是憋屈!倒是蕭襲月,在府中日漸自由了似的,也除了杜老夫人,沒有幾人敢擅自過問。
數月來,蕭襲月的手段,將軍府眾人可都是親眼見過、受過教訓了!蕭雲開對蕭襲月采取的方針,便是井水不犯河水,等她嫁出去,萬事大吉。
對,把她嫁出去!
至於嫁給誰,還得仔細想想,定然不能是個厲害的人物,不然他日她一朝飛上枝頭,那還了得?也不能是太低微的人物,隻怕引來蕭襲月不滿,反抗。眼下三皇子與蕭襲月的走得近,恐怕將來是個大禍,定不能讓她勾搭上三皇子。
蕭襲月開年暮春便及笄了。
蕭華嫣比蕭襲月大上整整一歲餘,婚事也須當定一定,隻是眼下,文帝身子孱弱,隻怕明年就是北齊變風頭的一年。明年歲末,便能有個知曉了,究竟誰才是未來真正的真龍天子人選。是三皇子還是五皇子,或者是那一直淹沒在眾皇子視線中,卻得了個羌吳公主的十四皇子秦琰?
不光將軍府,整個皇宮、朝廷,都蟄伏著,靜靜準備,等待即將到來的暴風雨。
終於,在雪花紛飛的臘月十三下午,將軍府迎回了嫡長子,蕭長文。
蕭長文是個高個兒的書生氣男人,身材卻格外的壯碩,雖然看似文氣,在軍中可是個狠辣角兒!
蕭長文在平京城中小有名氣,便是因著一表人才又有仁德之名,父親忠勇,母親高貴名門,還有個仙子妹妹,真真是神仙公子般的家世。
大房幾人個個興高采烈。鄭氏千盼萬盼,總算盼回來了大兒子,幾個月的不順心仿佛終於有了回轉的餘地,一下子氣色都好了許多。整個將軍府,可就隻有她鄭氏又兩個兒子,還都那般出息,如何不長麵子?
蕭華嫣連忙圍上去。長文長武兩個兄長都對她十分寵愛。
“嫣兒,你怎地瘦了這麼多?”蕭長文見蕭華嫣臉色不如年初離家時那般紅潤可人,憔悴而又瘦削。
蕭華嫣對著兄長的滿麵關切,鼻子略微發酸,而在這眾目睽睽之下,有苦難言,便轉而問道:“大哥倒是高壯了不少。”
蕭長文見母親和妹妹麵色有異,眉間都有幾分蕭瑟難言,隱約猜到是他離開的這幾個月府上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是因為家書提到的那個從奴才院兒裏找回來的庶妹嗎?
“長文,近來漠北邊關可還安寧?”
“一切平靜,自去年三皇子一劍刺死野蠻小國的頭領,那些蠻子便再沒來生過事。”蕭長文說起秦譽,也是滿臉的欽佩之色,“我聽聞平京城中都道三皇子酒色成癮,真是天大誤會,隻怕沒幾人真正的了解三皇子有多厲害。他日,三殿下必然有一番作為!”
蕭長文對蕭華嫣希冀道:“嫣兒,三皇子是個人物兒,咱們忠勇將軍府也算是門當戶對,你可要好好把握!”
不提這一茬事還好,一提起,蕭華嫣滿心口抑鬱得像哽了塊石頭!鄭氏也抿了抿唇,一屋人臉色都微微變了變。
蕭長文見狀,越發篤定,定然有人在府上欺壓了他母親妹妹。
蕭長文在迎他的這群人中尋找著,三房林氏、四方田氏、五房潘氏都在,卻不見有其它人。“聽聞熙寧園的四妹也回來了?”
潘氏輕輕的笑哼了一聲。“你那四妹如今可是太後身邊的紅人,正五品的千歲鄉君,有銀子有地,哪裏還將旁人放在眼裏。”
也隻有潘氏膽兒大,敢背地吱聲評論蕭襲月。田氏得了教訓,雖然心頭暗恨,卻是不敢再當出頭鳥,站在風口兒上。
蕭長文得了潘氏那帶刺兒的話,徹底明白了過來!
蕭長文在杜老夫人麵前請過安,一眾人都見了一遭,才得了空閑,與母親鄭氏、妹妹蕭華嫣聊了府中幾月來的動向,都是從蕭襲月回府開始說起的。
鄭氏咬牙大恨,蕭華嫣委屈提手帕拭淚。
蕭長文一掌拍在黑木桌子上。
“豈有此理!他身為蕭家人,竟然幹出這等忤逆尊長的事來!不管如何說,母親也是她大娘,嫣兒也是她大姐,留她一命讓她長大已經是仁至義盡了,她竟然這般忘恩負義、不知好歹!”
蕭華嫣上前拉著兄長的手臂,含淚道:“大哥,你若再晚些回來,嫣兒還不知道能不能見上你。”
蕭長文氣不打一處來。“嫣兒、娘,你們放心,既然我回來了,咱們大房的梁,就由我來挑著!誰敢不聽話,誰就滾出蕭府去!”
此刻,蕭襲月正在香竹園中。迎接蕭長文回府的動靜不小,她當然聽見了,若換做平日,她或許會給老夫人一個麵子,假惺惺的去迎上一迎,隻是今日,她恰好沒那個心思!
火盆裏,亮紅的火焰包裹著幽藍的火芯兒,點點火苗子跳躍著往上躥。蕭襲月又丟了一疊紙錢進去。那火焰近在咫尺,卻並不讓人覺得溫暖,隻有無盡的冷意,直寒到心底。
冬萱小心翼翼問道:“小姐,你這是為誰燒的紙錢?”今日蕭襲月心情似乎不好,是以她不敢如同平日那般的聒噪。
“為我自己。”
冬萱嚇了一跳,以為蕭襲月是隨意說的,也沒多話。
蕭襲月讓冬萱也下去了,她想獨自呆會兒。
她確實是為自己燒的。
外頭大雪紛飛,那光景與她死時的場景如此相似。那日,便是臘月十三,她被秦壑賜死在青燼殿中,挖眼割舌,殘忍至極!
而今回想起來,依然滿身冷汗!心口恨得發疼!
傍晚,蕭襲月見到了蕭長文。
如她記憶中的一般,蕭長文高大俊朗,與蕭華嫣長得頗有幾分相似,卻同樣的虛偽,沽名釣譽!
前世,蕭長文一直將她視為將軍府之恥,記得第一回秦壑來將軍府時,他介紹蕭華嫣與秦壑相識,蕭玉如、蕭玉蓮也在場,他唯獨漏掉了她。秦壑問起,蕭長文道:“奴才院兒出來的,賤名就不提了。”是以,前世秦壑初見她時,便將她當做了蕭華嫣的婢女。當時的她,無依無靠,吃得差、穿得差,人生地不熟,年紀又小,膽怯跟著,似理所當然的被呼來喝去……
“四妹,不知這些年你在熙寧園中過得可好?娘也不是沒有提過接你回府,隻是將軍府向來是平京城中氏族的榜樣,你又有些不好的傳聞,是以一直沒有接你回來。讓你受苦了,今後,哥哥姐姐們定好好補償補償你。”蕭長文皮笑肉不笑,打探蕭襲月虛實。
虛偽!
“大哥說的哪裏話?我在那奴才院兒裏雖然吃的是粗茶淡飯,但同樣也四肢健全長大了,而今身子也越發的健康,還得了太後恩寵,倒是大姐近來總是染上風寒,臥病在床,讓人甚是心憂。大哥還是多關心關心大姐吧。‘補償’嘛,就不必了。”
要可憐她?可得他有那個資格!
“聽聞……四妹曾說要讓咱們整個蕭府,生不如死?”
蕭長文陡然語氣一寒,仗著人高馬大,蕭襲月身子纖弱,矮他一大截,居高臨下俯視著她,如同盯著陷阱中的獵物,眼神狠辣。
蕭襲月輕笑了一聲,雖然是笑,但是那笑聲透露出的震懾卻半點不比他那氣勢弱,有些讓人後背發寒。
“大哥是聽誰胡說的,我可沒有說過那等子話。”
蕭長文心頭暗嘲:有膽說,卻沒膽子承認,還以為是個什麼狠角兒,如此看來,也不過是個憑著一股子狠毒勁兒的蠢貨!有點心計罷了。
蕭長文剛腹誹完,卻又聽蕭襲月猛地寒了語氣,森然道:
“我早改主意了。生不如死、總苟活著多礙人眼睛?我要讓你們一個兒個兒的,都,死。”
蕭長文啪的拍翻了桌上的茶杯,一把揪住蕭襲月的衣襟往上一提:“你說什麼?!!你竟敢咒罵我們死?簡直大逆不道!”
冬萱香魚一驚,大急上前,卻被蕭襲月一個眼神製住,隻得提心吊膽旁觀著。
蕭長文怒氣衝衝,蕭襲月卻淡定,唇角含著冷笑:“我說讓你們一個兒個兒都死,如何是大逆不道了?難不成,大哥還想活個千歲萬歲,與皇上太後齊福不成?”
蕭長文臉上的肉抽了抽,竟然被這丫頭片子擺了一道!蕭長文隱忍著滿腔怒火,一把丟開蕭襲月的衣襟,扯出一個虛偽的笑,蓋住那狠戾的內心。
“大哥豈敢是這個意思。四妹說得對。人誰沒不死。天寒地凍的,大哥隻希望四妹能保重身子,別死得太早!讓親者傷心了……”
蕭長文一句話,如燒紅的火炭一般,夾著怒火與狠辣、威脅。敢欺負他的母親、胞妹,簡直是找死!
蕭襲月輕鬆接過話,笑道:
“大娘、大哥、大姐年歲比我大,這句話是襲月說才是。死分兩種,慘死,好死。好死人生圓滿,慘死要下地獄。襲月衷心祝願母親、姐姐、哥哥都死得好。”
蕭長文緊捏了拳頭,隻恨不能一拳砸過去納了蕭襲月的命!不過,他當然沒有愚蠢到那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