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難言之苦(1 / 2)

多年以後,遇見方靈巧,藝琳將會回想起那個驕陽午後,母親不辭而別。那時的小院是單位職員宿舍,房屋老舊,兩排樓房中間有一塊稍大的空地,盡頭圍牆邊種著一排桂花樹,猶如列隊的衛兵。鄰裏間彼此都十分熟識,就連孩子們也都相伴著長大,情同兄弟姐妹。周廣成居住在此已有十個年頭,在街坊鄰居看來,他是個客客氣氣、忠厚老實的人,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竟會做出拈花惹草的事。周廣成有一個難言之苦:他有個共甘苦的賢惠妻子,他無論如何也沒有同她離婚的理由。何況他們還有一對惹人疼愛的女兒。但他又必須給方靈巧一個交代。時下“一夫二妻”早已法理不容,即便容得方靈巧也不願做小;即便麗樺肯讓位,怕是方靈巧也不肯共侍一個丈夫。

對周廣成而言方靈巧絕非野花,他們曾是自由戀愛的戀人,有山盟海誓之約。所以,當她成了匹壞馬吃回頭草時,他也甘願做那棵被食的草。方靈巧之所以選中周廣成,除了往昔的情分外,更因為她要他做她獨占的丈夫。當然,還因為他已經有藝琳、詩巧兩個女兒,她大可不必為生孩子的事而煩憂。她深知“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道理,故而在她決定回上海之前就有了打算——她要回來找個永久性的丈夫,不至於孤獨終老。她的要求不算高,因為她隻要丈夫對她一片忠誠,他不必太有才華,以免招蜂引蝶;但他也不能是個草包,得上得了台麵。她的境地容不得找年輕的,她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去尋找、了解、磨合那些對她而言陌生的人。於是她一個人回來。至於她的丈夫或是離婚,或是死了,反正她從不提及,全當自己還是個“姑娘”回來的。周廣成很肯定地認為她的回來是因為她還未能從山盟海誓中掙脫出來,因此對她多了幾分憐憫。他偶爾會單獨請她吃館子,但多是幹陪。有一次,周廣成路過淮海路時發現一家新開的日式館子。他深刻地記得方靈巧受她姑姑的影響,愛吃日本菜。他挑了個周末,正好妻女外出,就約了方靈巧一同前往。點菜時,他流程性地翻看菜單,雖已有心理準備,但那些標價還是觸目驚心。一道冷汗迅速從他脊背滑落。他什麼也沒點,一如既往地說肚裏飽悶,吃不進東西。即便肚裏嘰裏咕嚕報警,他也說那是積滯。他囑方靈巧多點些,自己則以免費的茶水充饑。方形靈巧並不懷疑周廣成的誠意,也不認為他小氣,而是體諒一個男人養家的艱辛。她知道他的妻子是個全職主婦,家庭開支全憑他那點微薄工資,何況他還是個寧可自己苦一點,也要滿足身邊的人。他曾對她說:“女人是花,要綻放;男人是天,要給予。”盡管那是帶有大男子主義的情話,如今回憶起來還是感動不已。很很怪異地是,方靈巧也奇妙地認為周廣成如今對她的體貼全是對舊情的難忘難舍。於是,兩人在冥冥之中再續前緣。

一次周廣成送方靈巧回家,她在隨身的手包裏突然拿出了一根皮尺,為他依次量了肩寬、臂長、身長,最後量腰圍時,她輕聲地說了句:“大了三寸“。周廣成一臉羞澀,眉宇間卻透著一絲的憂傷。一個月後,她交給他一個袋子,裏麵是一件灰黑色的喀什米套頭衫。“本想親手給你打一件,”她對他說:“你知道我手笨,所以隻能買了。”周廣成感動的一時間不知所措。他先是拒絕,後來還是經不住方靈巧泛著淚光的雙眼,最終收下了。他把衣服藏在櫃子的最深處,依舊被眼尖的麗樺發現了。“我買過這件衣服嗎?”她追憶地詢問丈夫。周廣成沒在意。“還是件新的。”麗樺驚奇地大聲告訴丈夫她的發現。周廣成像針紮進太陽穴般地靈光一望,頓時心慌無措。他暗暗責備自己的失誤,以新充舊竟然還沒摘掉標牌。麗樺拿著衣服在他胸前比試,等待他幫她恢複記憶。“上次開會發的,”他胡說,“不是告訴你了嗎?!”周廣成拿出不知從何而來的信心,目光極其堅毅地反問妻子。

“噢,我忘了。”

對於妻子的信任,周廣成原本堅毅的目光透出了幾絲惶恐,他後悔了。他怎麼也沒預想到這會是自己對妻子隱瞞的開始。當謊言逐漸變成自然時,他感到一絲對自己的深深蔑視,卻把那誤以為是對自己謊言滴水不漏的欽佩。

方靈巧已經不滿足於周廣成偶來的邀約,她有必要弄清楚選擇是否可行,不至於在一棵樹上吊死。可她又有些顧慮,擔心結果不隨心意,往後自己又真的能登上別家的客船嗎?她猶豫再三,還是擇機約出了周廣成。十一月初,共青森林公園裏的紅楓、銀杏、香樟樹的葉子已紅如烈焰,微風偶能輕輕吹落幾張,宛如精靈舞動。方靈巧讓周廣成陪自己賞紅葉。二人一前一後漫步在紅葉下,沉默中唯有鳥鳴雀躍。方靈巧少有的寡語讓周廣成心生不安,他有一絲不詳的預感。正巧有一張紅葉隨風而落,在他頭頂停留片刻後又落下,擦過他胸前的紐扣,最後飄落在他的鞋尖,靜靜的。某種程度上,那絲預感正紅葉在飄。方靈巧看見周廣成跨過鞋前的落葉,思量後終於開了口,她問:“是要連理枝,還是願做比翼鳥?”話音不響,但足以確保他能聽得見。周廣成雖有預感做準備,但當提問傳進耳朵,並被大腦所吸收後,他驚出一身冷汗。他從未想過同麗樺離婚,即便是他願做比翼鳥,他也沒想離。他自顧自地走著,雙手背在身後,沉默不語。他甚至不知道身後的方靈巧何時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