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監
紅妝花嫁
作者:璃華
1
長安的雪足足下了三天三夜。
小太監急匆匆跑進梓橦宮,喘著粗氣對趴在軟榻上淺睡的洛枝說:“娘娘,皇上駕崩了!太子爺和無宴總管起了爭執,在鍾離宮裏鬧得不可開交,太子爺說要殺了總管大人!”
洛枝一下子站了起來,飛快地跑出梓橦宮,小太監在後麵喊:“娘娘,您還沒穿鞋啊!”
她光著腳在雪上奔跑,渾然不覺得冷。
她跑散了發髻,跑掉了一地珠釵,她的雙腳被磨破了,殷紅的血印在雪白的雪上,顯得觸目驚心,但她不曾停下來,她害怕她又一次去晚了。
像十八年前,她同太子大婚那天,聽聞他即將淨身入宮,她沒命地跑,可是等她在全然陌生的皇宮裏終於找到他的時候,一切都太遲、太遲。
她永遠記得那一夜,雪也同今天一樣大,他躺在窗邊的木板床上,眼神很平靜,聲音淡淡地道:“從今天起,我是太監趙無宴,你是太子妃娘娘洛枝。以後可不能這樣冒冒失失跑到這裏來了,若是被有心人撞見,會說不清楚的。”
她撲過去抱住他,呢喃道:“那麼小石頭,最後叫我一聲小枝吧。”
“小枝。”他溫柔地笑,一如小時候的模樣。
小時候的小石頭,總是這樣一副溫柔好脾氣的樣子,她以為她會嫁給他,可後來他變成了她的姐夫。他不許她喊他小石頭,他說小枝,你得喊我姐夫。
這一次,他沒有糾正她的叫法呢。
她咯咯地笑了起來,丟了魂似的鬆開他,然後轉身走入漫天大雪裏。
那場寒徹心扉的大雪,在她心裏從未停歇地下到了現在,從此她度過的每一天,都是寒冬。
她一口氣跑到了鍾離宮,她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鍾離宮裏燈火如晝,所有人都回頭看她,包括被她的皇兒和一劍穿心的趙無宴。
隔著一排琉璃宮燈,她看見他的胸口開出一片曼陀羅,他竟然還在對她笑,他朝她伸手,像是想要抓住她。
一如二十多年前,他還是麵容俊秀的少年郎,她是任性乖張的小少女。那時候他還不是她的姐夫,他隻是她的小石頭。
她拖著凍僵的雙腳,蹭到了他身邊。
“對不起啊,小石頭,我總是來晚一步,總是來得太晚。”她的聲音有些破碎,聽得人心裏呼呼的疼。
琉璃燈花下,她的兩鬢早已斑白,再不複年少。
趙無宴忽然有些恍惚,不知是不是快要死了。這一路走來,他和她互相攙扶著、傷害著,卻又深愛著。他竟然算不清,他到底認識她多少年了。
因為回憶的盡頭,隻有揮之不去的痛,痛得他站不直身子,痛得他眼淚都落下來了。
2
但洛枝永不會忘。
她第一次遇見趙無宴的時候,他還不叫趙無宴,他叫江淮欽。他爹是新科狀元,小小的江淮欽不過七歲大,跟著家人搬到烏衣巷。她爹是皇上身邊的紅人,江淮欽的爹爹帶著他來她家做客。
四歲大的洛枝頑劣、調皮,那天她推著腿腳不方便的姐姐在花園裏跑,叫一顆小石頭絆了一跤,趴在地上號啕大哭,姐姐坐在輪椅上急得不知所措,也跟著大哭起來。
江淮欽便是這個時候出現的,他跑過去扶起她,拍拍她衣衫上的泥土,用幹淨的袖子替她擦眼淚:“不要哭哦,我幫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
她傻傻地望著他,眼前的小少年,竟然比她和姐姐生得都要好看,她用力推開他,撿起地上的小石頭去丟他,她嘴一歪哭得更凶了:“我不要你幫我吹吹,你比我好看,你這個壞蛋,明明小枝才是最好看的。”
他被她丟中了額頭,那裏火辣辣的疼。他看她哭的那麼凶,有些手足無措,他撿起那顆小石頭放進她的手裏,輕聲說:“那你再丟我吧,隻要你不哭了。”
她低頭看著手心裏的石塊,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最終她哼了一聲,老氣橫秋地道:“我才沒有那麼幼稚呢。你叫什麼名字?為什麼會在我家?”
“我叫江淮欽,跟爹爹來做客。”他有板有眼地答,“你呢?”
“本小姐的名字你不許問!”她眼見著又要暴跳如雷,但看見他這幅淡定的模樣,她就氣不起來,“江淮欽一點都不好聽,你就是個石頭!都不知道哄小枝開心。石頭石頭,小石頭!”
於是他便成了她的小石頭,她明明討厭那個比她好看的家夥,卻不知不覺地總是往狀元府跑,從她四歲的年華,一直跑成十四歲的小少女。
他要念書,她就撕書搗亂,他要寫字,她便用毛筆畫花他所有的宣紙。
然而即便是這樣,他仍舊在十七歲那年金榜題名,成為當朝最年輕的文官。而她爹爹,早就封閣拜相,在朝堂之上呼風喚雨。
“新科狀元相貌堂堂、才華橫溢,真真是一表人才,做得了你洛家的女婿吧。”洛枝聽見爹爹的同僚對爹爹說,“令媛才德兼備,相貌也是頂尖兒的,兩人若是能在一起,也稱得上佳偶天成啊。”
“哈哈。”她爹爹總是爽朗一笑,然後瞅瞅她,她就一臉通紅地低下頭去。
誰要和他佳偶天成啊,她才不要!
3
她明明應該很別扭,但心中卻有些竊喜。
她坐在輪椅上給姐姐削蘋果,姐姐坐在那裏愣愣地發著呆。
洛枝從記事起,姐姐就一直坐在輪椅上,並且還隔三岔五地吐血生病,大夫都說她能長到這麼大,已經是個奇跡了。
“姐姐。”她將蘋果遞給姐姐,有些害羞地問,“你覺得小石頭怎麼樣?”
姐姐麵色一僵:“怎麼忽然問這個問題?”
“你就說說嘛。”她拉著姐姐的手臂搖了兩搖。
姐姐有些無奈,隻得說:“淮欽很好,隻是他太好了,一定有很多姑娘家喜歡他的。”
“有姑娘喜歡才證明他很出色啊。”洛枝有些驕傲還有些得意,因為無論多少姑娘喜歡他,他都一定是她的。
“姐姐你也喜歡他嗎?”洛枝忽然注意到一個問題,“你說很多姑娘喜歡他,那姐姐你呢?”
姐姐急忙偏過頭去,她淡淡笑了笑:“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姐姐你不要喜歡他哦。”她說得很認真,“因為小石頭是我的,他是我的。”
姐姐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歎了一口氣。
那後來沒過幾天,她就聽說江家來提親,並且爹爹已經答應了。她高興壞了,卻又因為女兒家的矜持,不能表露太多的情緒。
那天一家人坐在院子裏吃飯,吃到一半,爹爹放下筷子道:“小枝,你蘇州的姑媽來信讓你去住幾天,順便讓她教你一些規矩禮儀,後天你就去吧。”
“爹爹,你是不是答應了江家的提親?”她忍不住問。
爹爹眼光一閃,點了點頭:“我是答應了,所以才要你去蘇州學規矩,好好學,莫要辜負為父的期望。”
“嗯!”她開心極了,飛快地吃完,顧不得擦嘴就跑去找他。
他正坐在書房裏與人說話,見她急匆匆地來,他屏退左右,走上前替她擦拭汗濕的額頭,“這麼急匆匆地來,也不怕摔著了。”
“喂,聽說……你爹爹去我家提親了。”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不敢去看他的臉,明明從爹爹那裏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來跟他確認。
“嗯。”他輕聲答,原本想要觸碰她額頭的手,驀地停在了半空,“小枝,你願意嗎?”
“我……”她臉紅了,然而嘴上卻說,“我才不要嫁給你呢!”
“嗬。”他低低笑了笑,他支著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視他的眼睛,“那麼小枝,你想嫁給誰呢?”
“不管是誰啦!”她氣惱得很,惱他怎麼就不知女兒家的羞赧與別扭,她一跺腳,扭身就走,“我要去蘇州了,就是來跟你道個別!”
“小枝!”他驀地喚住她,聲音裏似乎隱藏著某種異樣情緒。
“嗯?”她回頭看他。
那時候她的身後是大團大團錦繡妖嬈的牡丹開成了海,她娟秀白皙的麵龐上,紅暈未散,看上去明豔動人,他心裏猛地一痛,他衝她笑了笑,然後揮了揮手,輕聲囑托:“一路走好,小枝。”
“別說得我們好像見不到麵了一樣。在家乖乖等著我回來,小石頭。”她跑回去,一把拉下他的頭,在他唇上印下一個吻,然後在他尚在震驚之中還未回神之前,逃也似的跑開了。
留下江淮欽石頭一樣地立在原地,窗外風雲舒卷,鳥鳴啁啾,洛枝羞赧的表情,讓他滿心喜歡,喜歡得整顆心髒一緊一緊地抽痛。
4
說是住幾天,可她這一住,便是三年。
蘇州三年,姑媽變了法子地折磨她,走路吃飯,坐姿說話,一點都不能有差池,若不是念著回去就能嫁給小石頭,洛枝一早就忍受不住了。
“姑媽該教你的,全都教了,小枝以後可就靠你的了。”她在洛枝肩上按了按,眼睛裏滿含期待之色。
“姑媽你放心,我一定不丟你的臉!”洛枝拍著胸脯保證,“爹爹終於來信讓我回去了嗎?”
“嗯。”姑媽眼神有些閃爍,她提她順了順額前的發,“小枝,你須知道,女人這一輩子,要嫁便嫁這世上最好的人。”
“謝謝姑媽教誨。”她謙遜得體地說,心裏卻暗暗得意,在她眼裏,小石頭便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
次日,收拾妥當了,姑媽送她到渡口,她站在船頭衝她揮手,心裏無比雀躍,三年未見小石頭,他變成什麼樣了呢?回去了……就可以嫁給他了吧,她想著,臉上驀地紅了。
從蘇州到長安,匆匆數十天,當她的雙足終於踏上長安的地界,她不肯再坐馬車,她卸下一匹馬,翻身跨了上去,然後一路雞飛狗跳地往烏衣巷去了。
她停在江家大門口,顧不得女兒家的矜持,衝進江家便喊:“小石頭,我回來啦,快出來見我!”
然而她喊了許久都不見人來,最後還是一個家丁瞧不下去了跑來告訴她:“洛小姐,少爺已經不在這裏了。”
“那他人呢?”她杏眼圓瞪,嬌蠻地喝道,“本小姐今天回來,他竟敢不在家裏候著!”
“他在洛府。”下人小聲地答。
她的心情在一瞬間變好,原來他知道她要回來,提前去洛家等著了啊。心裏浮上一絲甜甜的味道,她出了江家,推開家門便去尋江淮欽。洛家人見她回來,麵色都有些奇怪,她被喜悅衝昏了頭,也沒有去在意這些。
直到——
直到她在姐姐的院子裏,找到了正與姐姐抱在一起,說著呢喃耳語的江淮欽。
她如蒙電擊般僵在那裏,好一會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她衝過去拉開江淮欽,她大聲喝道:“你們在幹什麼!”
“小枝?”姐姐錯愕地盯著洛枝,“你怎麼回來了?”
洛枝卻不理她,她死死盯著江淮欽,她想從他臉上看出一絲慌張,可沒有,他如同她初見他的時候,淡定得不可思議。
她走過去狠狠扇了他一個耳光,她怒道:“小石頭,我不過離開三年,你怎麼能這麼對我?”
他沒有說話,隻是輕輕擦掉了嘴邊被她打出來的血,輕輕笑了笑,然後在她水汽氤氳的眼神中,淡淡地道:“你不該喊我小石頭,你應該叫我姐夫。”
她隻覺天地在一瞬間失去了色彩,耳邊聽不見一點聲音,她想她是不是聽錯了什麼,她扭頭看向姐姐,卻見她欲言又止,最終選擇了沉默。
“哈哈,姐夫?姐夫!”她嗓子口一甜,在巨大的憤怒與悲傷之中,硬生生嘔出了一口血,跟著她便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5
她生病了。
結結實實生了好一場大病,爹爹請了最好的大夫來醫她,她都給轟了出去。
對一個人從愛變成恨,或許隻需要一瞬間罷了。
她問過下人,下人告訴她,三年前她前腳離開長安,後腳江淮欽就變成了洛家的上門女婿。她回來得太晚了,晚了三年那麼久。
“小枝。”姐姐終於還是忍不住來見她,她坐在那裏,蒼白瘦弱,憔悴不已,“你喝藥吧,你這樣,我們都很難過。”
“不要你假惺惺。”她冷冷道,“小石頭呢?你讓他來見我,你讓他自己來見我!他不來,我便永遠都不喝這藥!”
她一把掃開藥碗,滾燙的藥灑在地上,還冒著熱氣。
“小枝,我知道你怨我,姐姐也不想傷害你。”她怔怔落下淚來,“可是我已經嫁給了江淮欽,我已經是他的妻子,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