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城是中土最大的城市。
每年的春天，來自東邊大海的蓬勃水汽和囂張了一個冬天、利用春天做最後的苟延殘喘的北方冷鋒會在堯城的上空再糾纏一陣子，帶給堯城充沛的雨水後雙雙十分不甘心地離去。
第一次初到堯城的人，站在堯城廣場的正中心，在那根著名的神柱之下，好奇心很容易就被激起了。
神柱頂端是一隻黑色朱雀鳥雕像，這朱雀鳥具體是什麼材質做的，沒有人知道。是誰把這隻鳥從地麵運到如此之高的神柱的頂端，以及是怎麼運上去的，也沒有人知道。中土其他地方的華表、紀念碑都一應光滑平整，唯獨這根神柱的周身雕刻著誰都不明白的花紋，有的獰厲有的奔放，有的對稱整齊有的完全不搭界，這又是為什麼？還是沒有人知道。
甚至沒有人知道神柱的頂端究竟是不是一隻朱雀，這柱子實在是太高了，一個人從柱子底下開始走，要好一會的功夫才能走出它的影子。有一年三月末雨季的尾巴上，在和煦的春風裏，一個少女在廣場上放風箏，引來守衛的士兵一陣嗬斥，少女緊張手抖，將風箏落在了神柱頂上，觀者一片嘩然，這個姑娘十有八九要被官家嚴厲懲戒了吧——這可是國家的象征啊，它的頂上怎麼可能落上風箏！結果一個瘦瘦的軍卒爬了好長時間爬到頂上摘下了風箏——他爬了好久好久，圍觀的人仰著頭看的脖子都酸了。他在途中休息了好幾次，大家一度以為這個小夥子要摔下來了，其實沒事，神柱上那些凹凸不平的花紋和圖案恰如其分地支撐了他的身體。那個惹禍的少女開始嚇得麵無血色，後來哭得嚶嚶啼啼，然後看到軍卒在柱子上一動不動又是麵無血色，直到最後那個滿臉是汗的高個子帶著折了翅的風箏平安回到地上她才止住了抽泣。
那風箏是一支折了翅的沙燕。
那件事之後沒幾天，堯城的茶館酒肆裏就傳開了，說神柱的頂上是一隻黑色的朱雀。還有些說書人編排了風箏和少女以及軍卒的故事，不過也隻說了幾天而已。
不過那也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吧。
三月那個短暫的雨季拉開帷幕的時候，廣場上會變得寂靜無人，雨勢有的時候很急、有的時候很徐。雨水大的時候，憤怒的雨點像從天幕射出的千萬支利箭、帶著無窮的怨恨迅疾地砸向大地，雨點們的情緒會在親吻青條大石的一瞬間消解。下雨的時候廣場上是沒有人的。偶爾雨過天晴的一瞬，天邊會出現一道彩虹，有時候是兩道-彩虹套著彩虹。這個時候如果正趕上廣場西邊的太學課間休息，學子們會小心翼翼地挽起褲腿踮著腳在廣場上走走轉轉，個別頑皮的和同學玩個惡作劇，最常見的惡作劇是摘掉同學的帽子然後傳來傳去。還有太學生會張開雙臂在彩虹麵前打一個很勾人的哈欠，伸一個完美的懶腰，雨後的空氣實在是太好了、讀書實在是太辛苦了。當然，休閑的一切會在太學裏敲鍾人的一聲長咳之後戛然而止，長咳之後便是叮叮當當的鍾聲——該上課了。廣場西邊的那道黑色的大門會在收納那些帶著青春的腳步聲之後悄悄關閉，整個廣場再次陷入安靜。
太學對麵的紅色大門是各衙門。每年都會有一批太學生經過舉薦和考試之後，從黑色的大門走入紅色的大門。在走出黑色大門之前，他們被同學們尊稱為學長。在走入紅色大門之後，他們又被黑色大門裏的同學們尊稱為大人。在走入紅色大門之前，他們的心裏都是躊躇滿誌的，但是他們哪裏是什麼大人？他們是一群標準的小人物，走入那扇門之後他們也要從最小的吏開始做起，最基本的就是些抄抄寫寫、文字校對、批件收發之類的工作，有些悲催的還要負責在早上其他真正的大人們開始辦公之前掃地、打水、擦桌子、研墨，等到為國務操勞的真正的大人們拖著疲倦的步伐出現的時候，如果能給這些小字輩們一個點頭或者一個微笑，年輕人們一天的心情都會很愉悅。是啊，真正的大人們當年也都是這麼一步一步成長起來的，確切地說，是一天一天熬過來的，最開始的時候青春的麵龐上有笑容，後來有世故、再後來別人已經很難從他們的臉上讀出情緒的變化——他們說的都對，都符合法律和道德，但他們的立場和觀點究竟是什麼呢？聽眾們始終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