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儀怔怔地看著懷真,仿佛頭一次才認得她一般。想說話,卻又說不出來。
懷真又道:“如今,唐叔叔已將沙羅打敗了,小表舅也不能庸庸碌碌,一定也要當個一代名臣才好,若是在昏君手下,又怎能成名臣?”
郭建儀聽到最後,卻忙捂住她的嘴,懷真也停了口,隻是望著他。
此刻,有雀兒在高樹之上跳躍,發出清脆鳴叫之聲,郭建儀望著懷真的雙眼,手從她的唇上移開,但掌心那股極柔軟微溫之意,卻令人頃刻失神。
許久,郭建儀才又問道:“你哪裏……學來的這些話?”
懷真道:“先前唐叔叔跟我說過,清弦公主決意留在沙羅之事,我心裏想:若是換了我,必然是不成的。這一輩子,也不過仍是個閨閣女子罷了。然而小表舅不同……你是大司農之後,隻要肯用心,將來必然也是名垂青史的名臣,倘若因為我壞了事,我就萬死莫辭了。”
懷真說到這裏,忽然覺著心情不似先前那樣抑鬱若狂了,想清弦公主遠嫁異國他鄉,不知受了多少難言的苦楚折磨,最後她卻仍是選擇留在沙羅,那是何等令人敬仰的奇女子……
就連小唐說起她來,麵上也不由流露出傾慕之色,雖然他自己或許並不知情,但懷真看得分明。
相比較清弦公主,她如今的處境,竟已經算是極好的了,若還為了一個男人而尋死覓活,豈不是太過可笑?
懷真說完之後,便自顧自點點頭,道:“小表舅且記得我的話呢,去找林大人,若是他不喜歡,你就說是我的主意,上次他來見我……雖不知什麼原因,可瞧他對我倒是不錯的,跟先前很不同。”
懷真說完,便轉身跑到門口。郭建儀心中尚有許多話似的,正欲叫住她,懷真已經又道:“我……我也會好好的,小表舅你放心罷了。”說罷,衝著他回眸一笑,擺了擺手,便提著裙擺去了。
郭建儀癡癡地站在原地,直到聽著她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才也微微地歎了聲,低頭出門而去。
直到兩個人都走了,在夾道的另一側,那寂然無人的門口,日光將一道影子投在地上,靜靜默默,風吹過,門邊露出銀灰色的一角袍擺。
且說懷真別了郭建儀,便回東院去,走到半路,麵上的笑卻已經斂去了。
懷真低著頭,心中卻又想起前世時候,她為要去唐府赴宴的應蘭風整理衣冠。
那日,正是唐毅的大婚之日。
當時應蘭風笑道:“……這位唐大人,已經二十有六了,還不曾成親……古怪不古怪?”
她笑道:“怎麼忽然又想開了呢……他既然不凡,新娘子又是哪位?”
應蘭風點頭歎道:“說來也是了不得,這位唐三少奶奶,——正是先前彈劾了太子,令太子被廢的林禦史大人之女。嗬嗬……委實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啊。”
先前懷真從應蘭風書房出來之後,不知為何,忽然竟想到這一幕。
隻是這一世,改變的委實太多,譬如淩景深娶了明慧,小唐卻……
懷真也不知林沉舟為何至今還不曾出手彈劾太子,或許時機不到,或許缺乏罪證。
又或者,是因為淩景深的原因,投鼠忌器,也未可知。
然而她又有一種奇異的預感,林沉舟絕不會放棄此事,而他一出手,必然不會落空。
因此方才同郭建儀說起之時,懷真才叫郭建儀去尋林沉舟。
懷真並不知道的是,其實郭建儀心中,也早有此意,隻是並沒有全部告訴她而已。
而郭建儀想到林沉舟的原因,卻是從先前那次遇刺之時起……暫且不提。
且說就在淩景深之事萬人矚目之時,這一日,大牢之中,有一人前來探望。
獄卒猛然見了此人,隻覺得素來幽暗的大牢之中竟也光明了許多,忙跪地行大禮,戰戰兢兢道:“參見唐大人,您如何來了?”
小唐微微一笑,輕聲道:“來看人,你知道是誰。”
那獄卒聽了這話,卻連拿喬都不敢,忙笑道:“恕小人大膽,唐侍郎要見的……必然是淩大人呢?”說著,便微微哈腰,請小唐一徑往內。
小唐便不言語,隻隨著往裏而行,走不多時,獄卒才停了步子,道:“便是這間兒了。”
小唐上前看了一眼,見牢房陰暗,依稀可見裏頭有一道熟悉影子,麵壁而坐,如一尊雕像似的。
小唐便道:“把牢門打開,有我在,須跑不了人的。”
那獄卒十分識趣,忙笑道:“大人恕罪!竟是小人疏忽了。”竟無二話,立刻上前掏出鑰匙開門,又將門推開,畢恭畢敬地請小唐入內。
小唐緩步進了裏頭,含笑對他說道:“這兒不用你了,我們自在說兩句話。”
獄卒領命,躬身又道:“唐大人若還有吩咐,小人就在外間候著。”見小唐一點頭,便忙去了。
此刻,裏頭淩景深自然也聽見了外頭聲響,卻仍是一動不動。
小唐徐步上前,他一手是空著的,另一隻手卻提了個極大的盒子,這會兒便走到那床板邊上,把盒子放在上頭。
牢房中的氣息自然難聞的很,小唐環顧四周,一時之間,兩個人誰也沒有開口。
半晌,小唐才道:“我親自過來看你了,連一句話也不肯說?”
淩景深聽了這句,才道:“你何必又來看我呢。我也並沒有請你來。”
小唐笑了笑,兩個人幾乎是背麵而坐,誰也沒有看誰一眼,此刻小唐才轉過頭,道:“你是沒有請我,隻是我有些犯賤,覺著好酒好菜沒有人陪著吃,未免寂寞,才特意過來請你的。”
說話間,小唐便打量淩景深,卻見他仿佛因清瘦之故,輪廓越發鮮明,雙眸也更深邃,左邊臉頰上到耳邊,有一道細小的血痕,痕跡有些怪異,已經半是愈合,看來卻越發醒目。
淩景深聽了這話,仍是不動。小唐不動聲色地移開目光,歎了口氣,便把提來的盒子打開,原來竟是個大食盒,頭一層,卻是白切的牛羊肉,小唐端出來放在床板上,又開第二層,卻是很鮮的紅白辣魚湯,第三層,卻又有新鮮的炒時蔬,並幾個剛出爐的熱騰騰香噴噴的烤肉餅。
這些菜端出來,一時之間香氣四溢,引人垂涎。
淩景深原本一動不動,此刻,卻微微地轉過頭來,正好小唐也覷著他,目光相對,小唐笑道:“不知可賞光與否?”
淩景深嘴角一動,看看他,又看看那些菜肴,終於轉過身來,道:“你知道我的脾氣,隻要有人請吃東西,是從來不會落空的。”
小唐一笑,從食盒裏拿出一雙筷子遞給他,景深伸手接過,一抬手的功夫,手腕從袖口裏滑出來,露出底下一道有些深的鞭痕。
小唐一眼看到,眸色才微微一變,心中知道他臉上那道傷必然是鞭尾掃落留下的,卻仍並不做聲。
此刻景深已經低頭吃了起來,他因餓了幾天,也並沒吃好東西,如今竟顧不得說話,隻是低著頭盡情地吃,小唐又從食盒底下拿出一壺好酒,道:“羅浮春,可使得?”
景深顧不得答話,隻是點頭。小唐便給他倒了一杯,放在跟前兒,景深舉起來喝光了,小唐又給他斟滿。
如此一連飲了三杯,景深才不吃酒了,吃菜的速度也漸漸放慢下來。
小唐隻略動了動筷子,做個樣子罷了,又佯作吃酒的模樣,留心細看,卻見在景深動作之間,領口袖口牽動,便露出底下肌膚來,脖子上竟依稀也見了數道傷痕,他原本生得白,那些傷處就越發觸目驚心。
淩景深吃的半飽,便抬頭看他,道:“為何不吃?”
小唐笑道:“我怕帶的菜太少,你會不夠吃的。且由得你先吃。”
淩景深笑了兩聲,他的臉色原本慘白,因吃了酒,才多了一絲顏色,便看著小唐,道:“不必送這樣的好菜給我,瞧著竟像是斷頭飯一般。”
小唐啐了口,道:“避忌些罷了,如今在牢裏,不好說這話。”
景深便道:“這又有什麼……人各有命,我隻是……”欲言又止,便垂了眸子,又飲了一口酒。
小唐說道:“隻是如何?你如今妻、子都有了,且也為他們著想著想如何?”
淩景深笑了笑,忽然問道:“他們可都好麼?”
小唐點了點頭:“如今知道問了?行事之時,為何不能多謹慎些?”說到這裏,便問:“我所聽見的,都不真切,你且同我說,到底是如何?我明白了緣故,才好行事。”
淩景深把筷子擱下,道:“其實也沒什麼,不過是我咎由自取罷了,不與你相關,你不必理會,這件事又涉及太子,你何必出頭。”
小唐道:“你不必瞞我,也不必擔心其他……就隻仔細同我說明白就是。”
兩個人四目相對,淩景深又吃了一會兒菜,才開口道:“你可記得……那日你中了迷藥,我帶你去的那個地方?”
小唐眉頭一皺,便細聽端詳。
原來,這件天大的禍事,竟然是從胭脂而起。
隻因一個月前,淩景深的兒子淩霄忽然病了,日夜啼哭不止,請了太醫調治多日,總算才好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