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裏潛伏著詭異的幽影,婉轉纏繞的涼氣勾勒出上挑的屋簷,宛如女子魅惑的眼線。所有黝黑的躁動,都須得掩飾在更加黝黑的夜裏才能夠旁若無人地進行下去。
亥時三刻,甄宓處的內室卻仍有微弱的燈火搖曳。
院落裏靜悄悄的,本該徹夜燃著的照明燈籠此時卻將熄未熄,恍恍惚惚,卻投不進門窗嚴實的屋子裏。
屋子裏隻有甄宓,連平日總貼身侍奉的霽月都不知去向。
小幾上陳列著濃墨與細管狼毫,甄宓神色一改往日的和善清淺,眉峰蹙起,下筆時字鋒便帶了冷峻。
雖然語句反複斟酌,她寫得倒是很快,幾份內容相似的信箋恰趕在油燈熄滅時落下最後一筆。
燈芯爆出嗶啪一聲,整個內室便陷入了一片漆黑。
屋簷下朦朧的燈籠終於投了些許微弱光線進來,照得她一張絕美臉上明明暗暗。
“霽月,你進來罷。”甄宓的聲音雖溫婉依舊,隻是染上了夜色,此時聽來也帶了幾分喑啞。
守在外室的霽月聞聲便繞過屏風,抬頭便瞧見一片混沌中筆直跪坐在小幾後的甄宓。她的脊梁挺得太直,無端讓霽月覺得心痛得很。
她家主子,從來都這樣撐著,這些年什麼樣的大事到了她手裏便化作了清風一束,仿佛都算不了什麼。
隻見過她溫婉淺笑,卻從來沒有見過她低眉折腰。
“霽月,你把這幾封信,派了可靠的人送給太醫令吉本,少府耿紀及司直韋晃三人。隻記得,萬萬不可被人中途截下了。”
“是,奴婢謹記。”霽月麵色亦凝重起來,好好將墨跡乍幹的信封收在懷裏,這才重新取了油來,點燃了燈。
橙黃的光暈重新灑滿內室的時候,霽月驀地發覺甄宓鴉青的鬢角竟添了第一縷銀絲,麵色很有些灰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一般。
“夫人……!”她驚呼出聲,“夫人的麵色很不好……還是快歇息罷,這樣熬著會熬壞身子的!”
甄宓摸一摸自己的麵頰,隨意一笑:“無妨,隻是近日實在有些操勞了。”
默了一黙,她突然歎息出聲:“霽月……我真是有些累了……”
霽月正默不作聲地收拾著小幾上的物什,聞言不由得停下手,有些詫異地看向她。
甄宓信手抽去發間的纏絲金簪,如水的青絲便傾瀉而下,覆在她蒼白的兩頰,飛揚的眼尾也掩飾不住眸中的疲憊:“霽月,我還是喜歡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霽月聞言亦有感慨:“是啊,隻是夫人,什麼樣的日子才算是安安穩穩的呢?”
“……不想笑的時候便不笑,想睡去的時候便很快睡著……大約是這樣的罷。”她露出個無奈的笑,“可是我為了自己的願望,卻一直在扼殺著別人的念想……霽月,我真是問心有愧,卻毫無辦法……”
別人的念想,霽月是不知道的,她隻是心疼甄宓,這些年來甄宓麵對著二公子時的強顏歡笑,小心翼翼為少爺掩護的樣子,夜裏輾轉反側的難眠,她都看在眼裏了。
“夫人……想想少爺罷,他很快便能頂天立地,來護著夫人了。”霽月勉強露出個笑,勸慰道。
約莫是想到了曹叡,甄宓麵上的笑意終於多了幾分真心。想到自己為了兒子與曹丕間的種種周旋,以及曹丕對自己的利用,她不由長歎:“但願我所付出的一切,皆是值得的……”
黑夜漸深,重重的陰雲翻騰掩映在一夢閣上空,沒了星子與月的夜,無端讓人覺得壓抑。
曹植亦未睡著。
曹苗病了,原本也是胎裏有些不足,稍微大了一點便顯出了先天的弱勢。崔瑩陪他一同在外室熬著,白鳶則在內室裏親陪。
白鳶心中的焦急更甚,且不說母子連心,這個孩子還是她拿來與崔瑩相爭的籌碼。
若是沒有了曹苗,隻怕曹植也不會這樣頻繁地來探望她罷。
她不由得想起了那晚她如何將曹植最愛的長詩譜成琴曲,又費盡心思將他灌醉。麵頰薄紅的曹植真是世間難得一見的清俊,她覺得自己被迷了心。
曹植在親吻她的間隙裏,時而喃喃著“晚,晚……”她有疑惑,什麼晚了?有心要問,卻迷亂在昏紅曖昧的帳子裏。
第二日自宿醉中醒來,曹植倒沒有指責她什麼,隻是自己一人在湖中的八角亭裏坐了許久,一直到了天色昏暗,鳥雀歸巢,低啞的吱嘎聲斜斜劃過亭子上方,他方披著一身晚霞回房。
從那天起,曹植便像換了個人一般,不論對她還是崔瑩皆是溫言相對,尤其是她出乎意料地有了身孕後,便更是細致了。
一夢閣漸漸也能傳出舉案齊眉的佳話,令曹公與卞夫人頗感欣慰。
恐怕也隻有她與崔瑩能發覺曹植眼底的白茫茫了罷。